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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狂欢之苦涩 (4)

第十五章狂欢之苦涩 (4)

可是,他们的身体还是不可否认地黑暗柔软。在灯光下他们分开走。黑暗是傲慢的,至高无上的。厄秀拉还沉浸在肉欲的盛气之中。“这愚蠢的灯光,”她心里想,“这愚蠢的、不自然的、夸张的城市,灯光贼亮。实际上它并不存在。它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像黑水上面一星五颜六色的油花。它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在电车上,在火车上,她还是这么认为。灯光——城市的制服,是个鬼把戏,走着坐着的人不过是陈列的假人。在他们苍白呆板的假镇静和小市民的意图之下,她可以看得出他们都有那股暗流。他们的举动就像一只只小纸船。而实际上,每个人都是一个黑暗、盲目又急切的浪头,盲目地朝前涌,都带着同一种欲望。他们的谈话举止都是虚伪的,他们是衣冠禽兽。她想起了隐形人,那是穿上衣服才看得见的一团黑暗。第二个星期,她处在同样浓烈的黑暗之中,大张着的眼睛闪闪发亮,像只野兽的眼睛,一副奇异的半笑不笑的样子似乎在嘲弄她身边芸芸众生的城市假面。“脸色苍白的市民们,你们是什么东西?”她的面部表情好像在得意地说,“你们是披着人皮的野兽,是假冒成社会机构的原始黑暗。”她一直处于下意识的感觉之中,嘲笑其他人的平凡的不自然的白昼。

她一边以嘲弄轻蔑的眼光望着那些中性化了的呆板男人,一边暗自说:“他们表现自我正如展现一套套服装,他们认为当职员或当教授比当那些生存于潜在的黑暗之中的可繁殖的生物要好。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课堂上,她在心里问着坐在对面的教授。“你穿着袍子戴着眼镜就以为自己是什么?你是个偷偷摸摸的,嗜嗅血腥的动物,两眼在林莽的黑暗中凝视着,鼻子使劲地嗅着以满足欲望。这就是你,虽然没人会相信这一点,而你也是最不能允许这么说的。”她在心里嘲笑着所有的这些装腔作势。她自己也在继续假装,穿上衣服,打扮漂亮,去听课,还记笔记。这一切都是出于做做表面,开个玩笑而已。对那些“二二得四”的把戏她清楚得很。她并不比他们笨。谈到计较!她在乎他们的知识啦学习啦或者市民的举止啦这些胡弄人的把戏吗?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有斯克里宾斯基,有她黑暗的、生机勃勃的自我。

在学院外面,在外面的黑暗中,斯克里宾斯基正在等着她。夜幕降临之际,他就殷情周到。他在乎吗?犹如一只夜里粗声吼叫的豹子,她自由了。她的血液中流动着浓烈的深黑的细流,她有闪烁的生殖力内核,有配偶,有补充,有分享者。因而,她一切都有了。斯克里宾斯基一直住在诺丁汉。他也自由了。在这个城里,他不认识其他人,用不着保持一个众人面前的形象。他是自由的。这儿的电车、市场、剧院和公共场所对他来说是一个晃动着的万花筒,像一只狮子或老虎趴在笼子里,眯缝着眼看人们走过一样,他看着人们千变万化的不真实之事,或者是一只豹趴着观望饲养员难以理解的技艺。他藐视这一切,这些都是不存在的。他们的好教授、好牧师、好政治演说家,他们诚挚的好女人,看见这些人,他都想在心里苦笑一下。那么多在做戏的木偶,都是木头和碎布在表演!市民是社会的栋梁,是模范,他在观望他们,看见了僵硬的山羊腿。

因为想做木偶动作,那些腿变得几乎像木头一般硬。他还看见裤子组成的木偶动作:那是两条男人的腿,可是却硬梆梆地变了形,非常丑陋、呆板。现在,很奇怪,他喜欢独自行动,一个人总是咧着嘴笑。他再也用不着跟其他人一起表演戏法了。他发现了寻求自我的线索,从表演中逃了出来,犹如野兽直接逃进了林莽之中。他在一个安静的旅馆开了个房间,租了匹马,骑到乡下去,有时在一个村子过一夜,第二天再回来。他自己觉得丰富充实。每做一件事都能使他满足肉欲的享受,不管是骑在马背上还是步行,躺在太阳底下或是在酒馆里喝酒。他不需要人群,不需要说话。每一件事他都能自得其乐,他极富情欲之感,对他拥有的夜晚怀着强烈的生殖之念。人们那些木偶的外形及木纳呆板的声音他都离得远远的。

他频频与厄秀拉相会。下午厄秀拉经常不去学校,而是和他一起去散步。要不就是他开辆汽车或赶辆单匹马车到乡村,然后下车走进树林子里。他还没占有她。怀着微妙、本能的吝惜心理,他们每一次亲吻、每一次拥抱和每一次亲密的接触获得愉悦之后,都下意识地认为该到最后一项了。这将是他们进入创造之源的最终一举。厄秀拉把他带回家。他在贝多弗和她家人过了一个周末。厄秀拉喜欢有他在家。一进入她家的气氛之中,斯克里宾斯基就好像变得陌生了,大声欢笑,显露出平时见不到的魅力。她家的人都喜爱他,他和他们也跟一家人似的。他善意的嘲笑,他热情挑逗的模仿表演是布朗温家庭的乐趣和欢快。因为这所房子总是在黑暗中颤抖,他们一回家就戴上面具,躺着晒太阳或打瞌睡。

他们都感觉到了自由,也都感觉到黑暗的潜流。可是在这儿,在家里,厄秀拉讨厌这些。黑暗又成了她厌恶的了。而且她知道,如果他们了解她和斯克里宾斯基之间真正的关系,她父母,特别是她父亲,一定会气得发疯。所以,她很滑头,看起来只是有个男人围着转的姑娘。而且她确实跟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然而,这个时候,在她的心里,与社会强求对抗的心理已至终极。白天的每时每刻,她都在等待着斯克里宾斯基的下一次亲吻。她既羞愧又幸福地向自己承认了这一点。她简直是有意识地在等待着。斯克里宾斯基也在等待。当他要亲吻厄秀拉的时机到了,如果受到妨碍他就沮丧极了。他觉得自己的肉体成了灰色,昏昏沉沉地拖着一具行尸走肉,如果一直得不到满足,他就生存不下去。终于,他给厄秀拉来了一次登峰造极的满足。又是一个漆黑有风的阴沉夜晚。他们走过了通往贝多弗的小巷,往山谷走去。接完吻,他们都沉默不语。

在一个峭壁的边缘,他们站住了,下面是黑沉沉的一片。出了巷子走在黑暗中,漆黑的空间随风延伸。下面有车站闪烁的灯光,远处传来调轨的火车嘎嚓嘎嚓的响声,风声间听得见四轮马车的声音,对面小山坡贝多弗镇边的灯光在闪亮,右边沿着铁路炉火在发光,他们的步子开始踉踉跄跄的了。很快他们就要走出黑暗,走进灯光里了。这是走回头路,没达到目的。这两个摇摇摆摆,极不情愿的家伙,在黑暗的边缘徘徊,凝视着那边的灯光和机车发出的微光。他们不能回到那个世界,不能。因而,徘徊了一阵,他们走到了小路边的一棵大橡树下。正是枝叶茂盛的大树被风吹得怒吼,树干的每一根纤维都在震颤,非常强大,不屈不挠。他说:“我们坐下吧。”在树下呼呼作响的圈子里,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但这强大的精灵接受了他们。他们躺了一会儿,望着对面黑暗中闪烁的灯光,看到一列火车头燃烧的木块在黑暗的原野边一晃而过。然后,他转过身来吻她,她也在等着。疼痛正是她所要的疼痛,痛苦的挣扎也正是她所要的。她被抓住,卷入了这个夜晚强有力的颤动中。这个男人,他是什么人?

是包围着她的黑暗的强有力的颤动。一阵阴风刮过,她昏死过去了,到了非常遥远的极乐的原始黑暗之中,到了最初的永恒之中。她进入了永恒的黑暗之地。她爬起来,感觉到了非常奇妙的自由和强壮。她不感到害臊——为什么要害臊?那个刚才跟她的男人就走在身边。她占有了这个男人,他们结合过了。走到哪儿了她都不知道。可是,她就像接受了另一个天性。她属于那个永恒不变的他们一起跳入的地方。她心里很踏实,也不在乎这不自然的灯光世界里有什么看法。他们走上铁路天桥的阶梯时,遇到了一些乘客。她觉得自己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无所谓地走过他们身边,全然的黑暗把她和他们分开。走进家里亮着灯光的饭厅,对灯光和父母的眼光她都无动于衷。她平常的自我也是同样。她只有另一个更坚强的懂得黑暗的自我。这个存在于黑暗及夜晚之中的奇妙的分离的力量永远不会抛弃她。她从来没有这么我行我素。

任何一个人,甚至是世间的年轻人斯克里宾斯基,她都从来没有想到过会与她永恒的自我有什么关系。至于她临时的、社会的自我,就随它去吧。她的整个心灵是与斯克里宾斯基维系在一起的——不是世间的年轻人斯克里宾斯基,而是那个与她没有差别的男人。对自己她非常有把握,绝对强壮,比整个世界还要强。这个世界并不强大,她才强大。世界是在次要的意义上才存在,而她是在最高的意义上存在的。她继续在大学就读,还和平时一样,只是这一切都成了她黑暗强大的地下生活的掩护。她自己和她的斯克里宾斯基的行为是那么强有力,她要在另一种生活中休息休息。上午她去学校上课,显得风华正茂又离群独处。午饭她和斯克里宾斯基在他的旅馆吃,每天傍晚她都和他一起度过,到街区,在他的房间里或是在乡间。对家里她找了个借口,说要晚自习准备拿学位。

然而她对学习一点儿也不放在心里。他们俩都感到幸福、平静,没有限制了。两人那圆满成功的行为使其他的一切都成了次要的,他们自由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最需要的就是更多一些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想要全部的时间都成为他们自己的。复活节假期到了。他们商量好了一放假就走。至于回不回来就无关紧要了。对既成事实他们都无所谓了。斯克里宾斯基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们该结婚了。”目前处于这种关系中,他是完全游离的。如果结婚了,他就要表现出一部分社会的自我。表现他的社会自我这个想法会使他马上变得缺乏自信、抽象。如果她在社会地位上是他的妻子,如果她是这死亡的现实中纷纭复杂关系的一部分,那么,斯克里宾斯基的地下生活与她有什么关系?

一个人的合法妻子简直就是一个物质的象征。而现在,她在他面前比传统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都要生动逼真得多。对所有的传统生活她撒了弥天大谎。斯克里宾斯基也和她站在一起,黑暗,不固定,具有无限的能力,对整个包括他们在内的死亡的世界撒了个逼真的谎。斯克里宾斯基望着她沉思、困惑的脸。她双眉紧锁,说:“我不认为我想和你结婚。”这句话使他非常生气。他问:“为什么不想?”她说:“我们一起来考虑一下以后的事吧,怎么样?”斯克里宾斯基气极了,不过还是强烈地爱着她。他说:“你长了一副动物的嘴脸。”“是吗?”她大喊一声,脸儿像燃起一团火焰,闪闪发光。她以为已经逃脱了,斯克里宾斯基又杀了个回马枪,他还不满意。他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想和我结婚?”“我不想和其他人在一起,”她说,“我想就像这样。如果我想嫁给你了,会告诉你的。”

他说:“好吧。”他情愿这事无限期地搁下来,那就是厄秀拉的责任了。他们谈到复活节假期。厄秀拉只想着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他们到了皮卡迪利的一个旅馆。厄秀拉装作他的妻子。在一个贫困区的商店里他们花一先令买了个定婚戒指。他们一起废除了世俗的世界。自信使他们丧失了理智,着了魔。完全地、极度地自由了,毫无疑问,他们很骄傲,超越了世间的条件。他们是完美无瑕的,再不存在其他的东西了。世界是一个奴仆的世界,一个人从公民的角度来说是不理睬这些奴仆的。不管到哪儿,他们都是感觉上的贵族,热情,欢快,带着纯粹的感官上的骄傲扫视周围。这在其他人身上产生的效果是非凡的。

这一对年轻夫妇的魅力迷住了所有他们接触过的人,侍者或偶然相识的人。她会假装谦恭回答她丈夫:“是的,男爵先生。”(此句原文为法语。——译注。)所以他们就被看作是有贵族头衔的人。他是工兵部队的军官。他们刚结婚,马上要到印度去。这样,就有一篇浪漫故事围绕着他们。她相信自己是个年轻的妻子,丈夫是有贵族头衔的,即将要到印度去。社会实际就是一个有趣的假装的事。现存的实情是,他和她是独立的不受任何限制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总共有三个星期时间。日子一天天地过得非常成功。他们自己一直是现实的,而外界对他们则赞誉有加。对钱他们不大在意,但是也没有过分奢侈。当他发现在不到一星期的短短时间内就花了二十英磅,他感到挺吃惊。不过这只是要到银行去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