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三章第三个故事 (5)
门开了,从外面悄悄地走进来一个我所见过的最奇特的人。从他的外表和动作来看,他还很年轻。从他的面部来看,与贝特里奇比起来,他还显得更老一些。他的肤色像吉普赛人一样黝黑;没有血色的脸颊深陷进去,使得骨头像雨篷似的突了出来。他的鼻子的形状和轮廓很像古代东方人的那种,在西方较晚的人种里不多见。他的前额高挺。脸上的皱纹多得数不清。除了这张怪脸,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更是奇怪。它们梦幻般哀伤地深陷眼窝,看着你时能随意抓住你的视线。除此之外,他还有浓密的卷发。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只有头顶正中仍是一片乌黑,周围的一圈头发——没有一点过渡——突然是全白的。两种颜色的分界线没有一点规律。某个地方,白发冲进了黑发里;换个地方,黑发又冲进了白发里。真不好意思说,我看着他简直好奇极了。他那浅棕色的眼睛温和地回看着我;他对我无礼的凝视显得有些抱歉,使我意识到应是我的不对。
“请您原谅,”他说。“我不知道贝特里奇先生正忙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交给了贝特里奇。“下周的名单,”他说道。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像进来的时候一样,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这是谁?”我问道。
“坎迪先生的助手,”贝特里奇说道。“说起来,你一定会觉得遗憾。那个小个子大夫从那次生日宴会回去时染上病之后就没好过来。他身体没有问题;可是高烧使他失去了记忆,那场灾难以前的事他全忘了。工作全落在了他助手的身上。现在也不多了,主要是在穷人当中。他们没有办法,这你也知道。他们不得不忍受那个怪发和黑皮肤的人——否则的话,他们就根本得不到医疗。”
“看来你不喜欢他,贝特里奇?”
“没有人喜欢他,先生。”
“他为什么不受欢迎?”
“这个嘛,弗兰克林先生,首先他的外表就对他不利。而且,据说坎迪先生用他很可疑。没人知道他是谁——他也没有朋友。这样的话,你想谁会喜欢他呢?”
“当然不可能!请问他刚才给你一张纸干什么?”
“只是每周这一带病人的名单,先生,他们需要一点酒。我们夫人总是定期在体弱的穷人中发放上好的葡萄酒和雪利酒;而雷切儿小姐希望保持过去的习俗。时代变了!时代变了!我还记得坎迪先生给女主人送名单来的日子。现在是他的助手给我送来。你要是允许的话,我想继续看信,先生,”贝特里奇说着又取回了罗珊娜?史柏尔曼的自白书。“读起来不舒服,我承认。可是,读的时候可以使我顾不上去想过去而难受了。”他戴上眼镜,悲哀地摇了摇头。“人之初,性本善。我们大家多少都不太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没错。”
坎迪先生的助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我一时还忘不掉。我敷衍过贝特里奇最后唠叨的那些无法回答的哲学,把话题又转回到那个黑白头发的人身上。
“他叫什么?”我问道。
“一个最难听的名字,”贝特里奇没好气地回答道。“叫埃兹拉?詹宁斯。”
贝特里奇告诉了我坎迪先生助手的名字之后,好像觉得我们在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了。他继续去读罗珊娜?史柏尔曼的信去了。
而我呢,就坐在窗户边,等他看完。埃兹拉?詹宁斯留给我的印象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以我当时的情形,居然有人给我留下印象,这看起来简直无法解释!)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刚才的渠道上。我又一次强迫自己面对自己那难以置信的境地。我又一次在脑子里回顾了一下我终于为下一步做出的打算。
当天回伦敦去;把整个事情告诉布罗夫先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和雷切儿谈一次(不管采取什么办法或是以什么样的代价)——这就是我当时所能做出的计划。离开车还有几个小时。在我离开这幢丢失了钻石的房子之前,我还有可能从贝特里奇还未读完的那部分信的内容里,知道一些对我有用的东西。我正是在等待这种机会。
信是这样结束的:
“弗兰克林先生,即使我知道我掌握了您的前程感觉到有些得意,您 也用不着生气。我很快又焦虑担心起来。按照克夫探长对钻石失踪的看法, 他一定会检查我们所有人的衣服。我房里没有一处——这幢屋里都没有一 处——我觉得可以防范他的地方。如何藏匿那件睡衣,使克夫探长都 找不到呢?怎样做才能不浪费一刻宝贵的时间呢?——这些问题都不 容易找到答案。我最后想出的办法一定会使您发笑的。我脱掉衣服,穿上 了那件睡衣。您穿过这件睡衣——我在您之后来穿它,感到一阵高兴。
“第二个消息传到我们这儿时,表明我所采取的措施很及时。克夫探 长要看洗衣登记簿。
“我找到后拿到夫人的客厅。克夫探长和我以前碰过不止一次面。我 肯定他认出我了——我拿不准的是,他发现我在一幢丢失了名贵珠宝 的屋子里干活后,他会怎么做。在这种疑虑下,我觉得我们见见面,立刻 知道最坏的情况后,我会好受一些。
“我把洗衣簿递给他时,他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我;他还非常客气地 感谢我给他送去。我觉得这些都是不好的迹象。不知他在背后会怎么说我; 不知再过多久我就会受到怀疑和搜查。这个时候正是您去车站送走高德弗 利?艾柏怀特先生后返回来的时候;我去了您最喜爱的灌木路,想再寻一 个机会跟您说话——我相信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您没有出现;更糟糕的是,贝特里奇先生和克夫探长从我藏身的地 方经过,而且探长看见了我。
“在那之后,我别无选择,只得回到我该去的地方,干我的活,等着 更多的灾难发生。我正要穿过那条小路,您从车站回来了。您直朝灌木路 而来,可是看到我之后——我可以肯定,先生,您看到了我——您突然掉 转身进到屋里,似乎我得了瘟疫似的。
“我抄近路从佣人通道回到屋里。洗衣房里那个时候没有人;我就独 自坐在那儿。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激沙滩带给我的想法。我现在又想起了 这些。我内心在盘算,事情再这样下去的话,怎样做更痛苦一些——是忍 受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的无动于衷,还是跳进激沙滩,以此永远了结?
“用不着叫我解释我这一次的行为。我试过了——可我自己都不 明白。
“您那样残酷地回避我时,我为什么不阻拦您?我为什么不对您喊道, ‘弗兰克林先生,我有话要对您说;这关系到您自己,必须听一听’?如 人们常说的,您捏在我的手上。而且您要是相信我的话,我对您将来还会 很有用处。当然,我不会认为您这样一位先生仅仅是因为想偷而偷走了那 颗钻石。不是的。潘尼洛浦从雷切儿小姐那儿,我从贝特里奇先生那儿, 都听说过您的奢侈和债务。就我看来,您显然是拿走钻石卖掉了,或是抵 押了,以获得您需要的钱。其实,我还可以替您介绍一个伦敦的人,您可 以用那颗珠宝从他那儿贷一大笔钱,而且他决不会问您一些难堪的问题。
“我为什么不说!我为什么不说呢!
“光是保存这件衣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担当得起它的风险和难处? 这对有些女人可能是这样的——可我怎么会这样呢?我做贼的时候,遇到 过比这危险得多的事,我照样度过了难关,相比之下,现在这困难只不过 是儿戏。我被公认为是,您可能会说,弄虚做假的好手——其中有一些做 得如此的巧妙,结果出了名,还上了报。像藏匿衣服这种小事会使我在该 对您说话时精神崩溃?问的真是废话!这是不可能的。
“我指出自己的愚蠢用处何在?道理很清楚了,不是吗?在您身后, 我全心全意地爱着您。在您面前——无法否认——我怕您;怕您生我的 气;怕我告诉您我知道实情后您会对我说的话。我在书房对您说话时, 就几乎是这样了。您那时没有不理睬我。您没有像我得了瘟疫似的从 我身边逃开。我想使自己对您生气,并鼓起勇气来。不行!我只能感觉到 痛苦和屈辱。‘你是个平常的姑娘;你是个斜肩膀;你只是个女佣人—— 你一个劲地想找我说话是什么意思?’您从来没这样说过,弗兰克林先生 ;然而您还是全对我说了!像这样的疯狂需要解释吗?不。只需要承认, 并由它去了。
“再次抱歉,我又扯远了。不会再发生了。我快要说完了。
“第一个进到这个空房间来打搅我的人是潘尼洛浦。她早就发现了我 的秘密,并尽力开导我,而且是真心的。
“‘啊哈!’她说道,‘我知道你坐在这儿,在独自烦恼。对你最好 的事,罗珊娜,就是弗兰克林先生在这儿的拜访结束。我相信他很快就要 离开这所房子了。’
“在我的心里我可从没想到过您要走。我不能对潘尼洛浦说。我只能 看着她。
“‘我刚从雷切儿小姐那儿来,’潘尼洛浦继续说道。‘我真是费了 不少的劲忍受她的脾气。她说这屋子里有警察叫她无法容忍;她打算晚上 告诉夫人,她明天要去她姨妈艾伯怀特家。她要是这样做的话,你放心, 弗兰克林先生将是下一个找个借口离开的人!’
“听到这儿,我能开口说话了。‘你是说弗兰克林先生要和她一起走 吗?’我问道。
“‘她要是允许的话,他真是巴不得;可她不会的。他是惹她生气的 人;他也是她恨的人——而且是在他那么帮她之后,可怜的家伙!不! 不会的!如果他们明天还没合好,你会看到雷切儿小姐走一边,弗兰克林 先生走另一边。他要去哪儿我说不准。不过在雷切儿小姐离开我们之后, 他不会留在这儿的。’
“我控制住了自己对您要离开感到的绝望。说实话,如果雷切儿小姐 和您之间真的出现了严重的分歧,我还感到了眼前出现的一线希望。‘你 知不知道,’我问,‘他们为什么争吵?’
“‘主要是雷切儿,’潘尼洛浦说。‘据我所知,是因为雷切儿小姐 的坏脾气,没有别的。我不想使你失望,罗珊娜;可是不要以为弗兰克林 先生会与她争吵。他太爱她了!’
“她正说到这些残酷的话,贝特里奇先生过来了。所有的佣人要去大 厅里集中。然后,我们要一个一个地去贝特里奇先生的房间,接受克夫探 长的盘问。
“问完夫人的女佣和上屋的仆人之后,就轮到我进去了。尽管克夫探 长问得很巧妙,我还是很快就发现,这两个女人就是礼拜二下午后来又在 礼拜四晚上在我门外偷听的女人。她们告诉了探长很多,使他了解了部分 情况。他猜中了我悄悄缝了一件睡衣,可他误以为那睡衣是我的。我从他 的话里感觉到了一种我也说不清的满足。他当然怀疑我与钻石的失踪有关。 可是他又故意让我明白,他并不认为我是使钻石失踪的主谋。他看来是认 为,我是在另一个人的指使下行事。谁会是那个人我当时猜不出来,现在 也还是猜不出来。
“茫然中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克夫探长离了解整个真相还差得很远。 只要那件衣服安全,您就是安全的。
“我是无法让您了解我所受的痛苦和恐惧。继续冒险穿着您的睡衣也 是不可能的了。我随时都有可能被抓到弗利辛霍的警察局,当作嫌疑犯, 并受到搜查。在探长还继续让我自由活动之际,我必须立刻做出选择:毁 掉这件睡衣,或是找个远离这幢屋子的安全地方把它藏起来。
“我要不是这么爱您,我想我会毁掉它。可是,欧!我怎么能毁掉惟 一能证明我掩护过您的东西呢?如果我们真的有机会相互解释,而您又怀 疑我有什么坏的动机而否定这一切的话,除了拿出这件睡衣,我如何才能赢 得您的信任?我怀疑,如今仍然怀疑,您可能不太愿意与我这样一个可怜 的姑娘分享您的秘密,并让我成为您因钱的问题所犯下的盗窃罪的同谋, 是不是?想想您对我冷淡的态度,先生,您就不会奇怪我为什么不愿毁掉 我惟一能获得您信任和感激的东西。
“我决定把它藏起来;我选择的地点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激沙滩。
“盘问一结束,我就提出我首先想到的第一个借口,要出去呼吸新鲜 空气。我直接去了柯柏洞约兰德先生的家。他妻子和女儿是我最好的朋 友。别以为我会把您的秘密告诉她们——我谁都不会告诉的。我只是想给 您写这封信,并找个安全的机会把那件睡衣藏起来。我已受到怀疑,在家 里做这两件事情都很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