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10)
那两只手下午还紧抱教堂前的经案,立下诤诤誓言,这时又紧紧捏住那皱皱巴巴的钱,像个吸血的蝙蝠。他这时又赌赢了,一定赢了许多的钱:面前散乱堆着许多筹码,许多金路易金币和钞票,他发抖的手指在钱堆里兴奋地扒来扒去,紧捏着一叠皱皱的钞票,把它们抚平又折叠起来,乐滋滋地摸着那金币。突然,他抓起满满的一大把金币,扔到一下注处。立刻,他的鼻翼两侧又开始急剧抽搐,管台子的人高叫几声,他睁开眼睛,射出了贪婪的目光,眼光从钱堆上移开,盯着那个正在滚动的圆球。仿佛一股浪潮要将他冲向前去,可两肘却被牢牢钉在了绿色台面上。他那完全着魔的神态,比前一天晚上更加糟糕,更令人害怕了。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抹杀我由于轻信而对他怀有的美好印象。
“我与他相隔仅两米坐着,我紧紧盯着他,而他却没注意到我。他除了桌上的钱外,谁也不曾看见,目光只落在向后倒转的圆球上,他所有的知觉都被这个疯狂的绿色圆球囚禁住了,只在这上面来回飞奔。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在这个赌棍眼里溶化成了这四角形的绿面赌台。而且不论我在哪儿站多久,他都不会发觉出我的存在。
“可我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下定决心绕过赌台,走到他身后,用手猛一下抓住他的肩膀。他目光昏乱地抬起头来,瞪着玻璃球似的双眼,盯了我一秒钟(似乎我是一个陌生人),恰似一个醉汉刚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被人用力推醒,迷迷糊糊眼前还是灰雾蒙蒙的一片。紧接着他似乎认出了我,兴奋地看着我,肌肉抽搐地张开嘴,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不知所云的内心话:‘今天运气好……我进来时就见他在这儿,我马上知道交好运了……马上就要交好运……’他说的这些我一点也听不懂。我只看出他这个赌鬼已赌得如醉如痴,无法自拔了,他所许下的愿,他的誓言,还有我和他的诺言都统统忘得一干二净了,忘了我,也忘记了世界的存在。但说来也怪,他这种疯魔状态下的狂喜神情竟像磁石般又吸引着我,我竟不由自主应答着他,问他看见谁了。
“‘那边的那个只有一条胳臂的俄国老将军,’他悄悄告诉我,贴近我的耳朵说着,不让别人听到这个机密。‘就是那个长着花白胡须,身后站着一个侍从的人。他老是赢钱,我昨天就注意到他了,他肯定有一套秘诀,我回回和他赌……昨天他都赢了……我昨天犯了个错,不该在他走后还接着赌……那是我的错……他昨天肯定赢了两万法郎……今天他还是回回都赢……我现在总是跟着他……现在……’
“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住了。管台子的人突然高喊到:‘各位下注吧!’听到这喊声,他立刻又贪婪地盯着那长花白络腮胡的俄国将军。那俄国人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显得很威风。他谨慎地拿起了一个金币,犹豫了一下又拿起了一个,一齐押在了第四门上。我面前的他立刻急忙从口袋里抓了满满一把金币,也押在了同一位置上。一分钟后,管台子的喊到:‘空门!’接着便把赌台上的钱都拿走了。他吃惊地呆呆凝望着那被卷走的钱。你也许想,这时他会转过身来看我一眼吧!不,他彻底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早已从他的生活中消逝了。他的精神过度紧张,只知道盯着那俄国人,看他满不在乎地又拿起了两个金币,不知该押在哪个数字上。
“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痛苦和绝望。可是您设想一下我当时的心情:为了他我已献出了一切,但在他的眼里我还不如一只苍蝇,不值得他用手驱赶一下。顿时我又压不住心头的怒火,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使他从赌梦中惊醒。
“‘马上站起来!’我轻声命令他,‘想想你下午在教堂许下的愿吧,真是个不守信用的没良心的人!’
“他目瞪口呆地凝视着我,神色慌张,脸色苍白。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沮丧,活像一条被人痛打过的狗,嘴唇还在不停地颤抖。看上去他好像又回忆起了先前的一切,有所醒悟。
“‘是的……是的……’他结结巴巴说道,‘噢,上帝啊……上帝啊……我马上走……求你原谅……’
“他的双手开始整理所有的钱,起初动作很快,像是下定决心不再赌了,但慢慢地他像被一股逆流推动着又不动了。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正在下注的俄国人身上。
“‘再等一会……’他飞快抓起了五个金币,押到了俄国人下注的地方……‘只赌一注……我发誓赌完就走……只赌这一注……只赌……’
“他的声音又听不见了。这个入了魔的赌鬼从我手里,也从他手里溜走了。赌轮在转,小小的赌球也在滚跳不停,把他的心也带走了,管台的又在喊叫了,卷走了他的五个金币,他输了。这时,他也不曾转过身来,看我一眼。他忘了我,也忘了一分钟前发的誓。他那颤抖的贪婪的手又去抓钱,目光紧盯那位像磁石般吸住了他的那位俄国人。
“我忍无可忍了,又用力推了他一下,并命令:‘立刻站起来!给我走!刚说了赌一注……’
“可是这次却十分出乎所料。他突然转过身愤怒地瞪着我,脸色不再显得沮丧和慌张,两眼射出暴怒的目光,嘴唇还在颤抖。‘让我安静会儿!’他向我吼道,‘走远点!你只会带来厄运。你一在我就赢不了钱。昨天你就带来了厄运,今天你又来了,快走开!’
“我顿时愣住了,可他那么疯狂,我也怒不可遏了。
“‘我给你带来厄运?你这个骗子,这个贼,你向我发过誓……’还没等我说完他就疯狂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推开了我,毫不在意周围骚动的人们会有何反应。‘让我安静点儿吧。’他不顾一切地叫喊道,‘你又不是我的监护人,……拿……拿去你的钱!’他扔给我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现在该让我安静下来了!’
“他那么大声叫喊着,毫不在意周围有上百的人。人人都在探头张望,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偷偷嗤笑,隔壁赌厅的许多人也好奇地挤了进来,我只觉像是赤身裸体站在了众人面前……‘太太,请安静!’管台子的一边用耙竿敲桌子,一边高声对我喊叫。这个可鄙的家伙是在命令我。我被欺辱得无地自容,可怜巴巴站在说三道四的人群前,活像一个被人把钱扔到脸上的妓女。两三百双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我,我想躲开他们的目光……向侧面一看……竟与两只正惊骇地瞪着我的目光相遇了——那是我的小姑子,她正惊愕地看着我,张着口,一只手高举过头在发愣。
“我吓得魂不附体,没等她从惊骇中醒来,我赶快冲出了大厅,逃到了公园,倒在了那个赌鬼昨晚倒过的长椅上。同他昨晚一样,我已筋疲力尽,像被击溃了的败兵,一下倒在了这条冰冷的木板上。
“至今已过去了整整二十四年了。每当我回想起当着千百个陌生人的面受到侮辱的情景时,禁不住全身冰冷。我猛然领悟到,所谓的心灵、精神、及感情,所谓的痛苦,是多么微不足道。它们并不能摧残一个饱受痛苦折磨的生命。因为这时的人体内还流淌着热血,脉搏还在跳,决不会像一棵树那样,一遭雷击风暴,便被连根拔起,结束生命。先前在一刹那间,痛苦像一把利刃想要割断我的关节,我感到全身麻木,气喘吁吁,便一下子倒在了那长椅上,预感死神正慢慢召唤我。但我刚才说过,所有的痛苦都是软弱的表现,在面临强烈的求生愿望时都会消逝的。而要渴求生存的念头远比思想上的死亡更为强烈。我无法说明自己是怎样从如此沉重的打击下走出来的。但有一点很清楚:我终于站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突然我想起我的行李还在车站的寄存处,立刻有了一个主意:离开、离开、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我谁也不理睬,一口气跑到车站,打听最近的开往巴黎的火车何时开车。守门人告诉我十点钟有一趟。我立刻办妥了行李托运的事。十点——从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开始算起,到现在正好二十四个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内我的感情发生了极其荒谬的变化,我的内心世界被永远地摧毁了。那时只感到有一个念头在敲打着我的心:走!走!走!头上的脉搏在急剧跳动,仿佛一个木楔不停地打进我的太阳穴。走!走!走!离开这座城市,也离开自己,回家去,回到亲人的身边,回到过去,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那晚我坐火车来到巴黎,又转车到了布隆,从布隆又到了多佛,从多佛又到了伦敦,从伦敦到了我的儿子那儿。
一路上我只呆在飞奔的列车里,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不思不想,一言不发,夜不能眠,饭吃不下。整整四十八个小时,车轮隆隆地重复着一个字‘走!走!走!’终于到了我儿子的乡间住宅。人人都感到十分惊讶,出乎所料:我的举止、眼神肯定泄露了我的隐私。儿子想拥抱我、吻我,我急忙躲闪开了。想到我的嘴唇已被玷污,不能再吻儿子了。他们问我什么,我都不答应,我只请求让我洗个澡,洗净身上旅途的尘污,洗净自己所有的肮脏,洗净那个赌鬼粘在我身上的激情。然后,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卧室,睡了十二、二十四小时,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真是空前绝后的睡眠,使我体会到躺在棺木中的滋味。亲友们像对待病人似的十分关心我,但这样反而使我更感到痛苦。他们越尊敬我,我越觉得羞愧。另外,我还得不时提醒自己,千万别失声喊叫起来。在狂躁激情的支配下,这些亲人曾被我忘记、背叛过。现在想起来是多么愧对他们啊!
“后来,我又茫然地来到法国,住在一个陌生的小城。我总觉得有一个幻影跟着我,使得旁人只看一眼便得知我过去的隐私、耻辱及感情的波涛起伏。我越发感到内疚,连灵魂的深处也变得肮脏不堪了。有时当我清晨从睡梦中醒来时,内心万分恐惧,以至于不敢睁开双眼。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一幕——那次醒来时突见身边躺着一个半裸的陌生男人,顿时羞得无地自容,真想快点死去。
“时间的威力终究是无法估量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感情会慢慢地淡化的。尤其是当感到死神的阴影已笼罩在生活的旅途上,死期将到时,所有过去的一切都会显得暗淡模糊,不再刺人耳目,让人难过,久而久之也就慢慢消失了。渐渐地我已能安静下来,对过去的一切不再感到震惊了。又过了许多年,我在一次宴会上遇见了一位年轻的波兰人,他是一位奥国使馆的武官。我向他询问那个家族的事,他告诉我,这一家是他的远亲,他们的儿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罗开枪自杀了。听了他的话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也许——何必掩饰自私的心理呢?我甚至感到高兴,因为我一直怕再遇见他,这最后的一点惊惧已不存在了。除了自己的回忆外,我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人证、物证了,从那以后我的日子安宁多了。人老了没别的异常变化,只不过是对过去不再感到不安了。”
说到这儿,她突然站了起来。我知道,她快讲完了。我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她肯定觉察出了我的窘态,急忙拒绝道:“不,你什么也别说……我不想让您回答我或说些什么,您能洗耳恭听,我已够感激您了,祝您旅途顺利!一路平安!”
她站在了我面前,伸出手来向我握别。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她的脸部表情,被感动了,这时的她神态十分慈祥、善良,同时又略带羞涩。不知是往日的激情在映照着,还是由于心绪纷乱,她面红耳赤,两颊上泛起了一层红晕,站在那儿既像一位少女,又像一位待嫁的新娘,为自己的叙述感到害羞,为忆起往事而感到不安。我越发感到想说一句话,但喉管似被哽塞,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我弯下了腰,满含敬意地吻了一下她那干瘪的如秋叶般微微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