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9)
“但现在,我强迫自己回忆往事,果断有序地说出一切,只当是在吐露别人的事,要对您诚实坦率,不要怕羞而对您隐瞒什么。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当时悲痛,实在是自己感到失望……失望……因为他就那么听我的话,乖乖地走了……也不试图拉住我要求留在我身边……我只是说希望他能回家,而他竟遵从我,听我的安排,却不试图把我拉近他……他只是把我当作他人生道路上遇见的一位圣人敬仰我,而没有把我看作一个女人。
“这正是我当时所失望的……这种失望我当时及后来都未曾承认过,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因为……现在我不必再欺骗自己了……如果他当时拉住我,恳求我跟他走,我会义无反顾跟着他浪迹天涯的,不怕自己的名誉受到侮辱,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就像那位跟一个刚认识了一天的年轻法国人一同私奔的亨里埃特太太一样……至于跟他去哪里,同他生活多久,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再也不会想起从前的生活……为了他,我愿献出一切:金钱、名誉、财产……只要他带我走,我愿为他沿街乞讨,无所不为,常人的羞耻与顾虑我可以置之脑后。只要他说一句话,向我靠一步,或抓住我,我就会在一秒内把自己交给他。可是……我对您说过的……他竟如醉如痴般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我,不再把我看作一个女人了……那时我多么想接受他的爱,委身于他呀!尤其当只剩我孤单一人时,我的情绪一下子一落千丈,心里空荡荡的。
我勉强振作起来,极不情愿地去赴那个约会,头上仿佛紧箍着一顶重重的钢盔,压得我左右摇晃,思想和双脚已不由自己支配了,就这样我终于走到亲戚住的旅店。其它赴约的人都早已到了,且谈兴正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个没完。我坐在那儿闷闷不乐地听着。四周的人在高声地谈天大笑,我时常受到惊吓,因而抬头看一看,目光所及的尽是些呆板的面孔,仿佛戴着面具或冻僵了似的,无法与我所拯救的那个陌生人相提并论。这次的聚会是如此可怕,毫无生气,我则像置身于会讲话的死人堆里。在我往杯里加糖,心不在焉地应答别人时,胸中的热血在激烈涌动着,那陌生人的容貌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凝望他的脸,曾使我无比兴奋、激动。而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怕!再过一两小时,我就只有最后的一次机会见他了。肯定是我不由自主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或呻吟声,因为我的小姑子突然弯下腰来问我怎么了,是否不舒服,并说我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这出乎意料的一问使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脱身的借口,我急忙承认,说是偏头痛,并请她允许我悄悄离开,以免别人发现。
“就这样,我离开了约会的朋友们,赶回自己的旅馆。走进空空的房间,空虚凄凉的感觉又袭上心头,我内心十分焦急地盼望见到就要与我永远分开的那位陌生的年轻人。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徒然地打开衣柜,换了件衣服和一条腰带,在镜子前欣赏了半天,看这样的着装能否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愿望:只要不失去他,一切都在所不惜!在那十万火急的一秒里,这个愿望立刻变成了决心。我飞快地跑下楼,对看门的人讲,我要乘当晚的火车离开这儿,现在应赶快准备。我按响铃叫来了女服务员,让她帮我整点行李——时间确实很紧了。我们飞快地慌忙把衣服杂物塞进皮箱。我在梦想着怎样使他惊喜:我送他上车,在开车前的一刹那他伸出手同我握别时,我突然出其不意地跳上车,跟他远走他乡,只要他乐意,我愿日日夜夜倍伴着他。想到这些,我不禁心潮澎湃,兴奋无比。有几次我在往皮箱里塞衣服时,突然放声大笑,令那女服务员感到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觉得心绪纷乱,像疯了似的。当脚夫进来帮我搬行李时,我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不知他是来干什么,因为我的内心过于激动而不想其它的了。
“时间很紧迫都快七点钟了,离开车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当然,我不是想去为他送行,而是下定决心,跟着他一起远走,只要他乐意,我愿永远陪伴着他。脚夫搬出了行李,我匆忙去账房结账。我伸手去拿找回的钱,准备要走时,突然一只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吓了我一跳。我回头一看是我的小姑子,她知道我刚才不舒服,现在来看望一下我是否感到好点儿了。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现在的时间就是金钱,每延误一秒钟对我都意味着无可挽回的损失。我不需要她看我,但出于礼貌也要同她谈几句。‘你必须躺在床上,你准是发烧了,’她催促我道。也许真是这样,我两边太阳穴里的脉搏剧烈跳动着,像在打鼓似的,眼前感到一团影子在晃动,差点儿晕倒。可我还是硬撑着强打精神,向她表示感谢。实际上这时我心急如焚,真想一脚踢开她。然而这位不速之客却一点也不着急,她不慌不忙,给我拿出了她的古龙香水,还要替我揉太阳穴。
我则在计算着每一分钟,心中想念着那个即将离开的陌生人,多想找个借口摆脱开她呀。而且,我越焦灼不安,她越加感到担心。后来她几乎是用力把我拖回了房间,逼我躺在床上,她还在不停地劝说我。突然,我看了一下厅里的挂钟:只差两分钟就七点半了,而七点三十五分火车就要开动了。我用力一推,粗暴地甩开了她:‘再见,我非走不可!’我毫不理会她惊愕的目光,对那些惊呆了的旅馆侍者不屑一顾,冲出门外,来到街上,直奔火车站。这时脚夫早已守着行李,等候在站外了,并焦急地向我打着手势,告知快到时间了。我怒气冲冲地奔向进站栅栏口,值班人却因为我没票不让我进站。我竭力苦口劝说, 请求破例让我进去。这时,火车慢慢开动了。我凝望着每一个闪过的窗口,浑身哆嗦,多想再看他一眼,看到他向我挥手作别、致意啊!可火车越开越快,从那飞快闪过的窗口我已无法瞥见他了。一节节车厢飞驶而过,一分钟后已消失得踪影全无了,留下的只有那些缕缕黑烟飘散在空中,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我站在那儿呆呆地愣了很久很久。脚夫叫了我好几声,看到我没反应,最后他大胆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惊醒。他问我要不要再把行李搬回旅馆,我想了几分钟。不,不能搬回旅馆,我走得那么匆忙,令人可笑,再也不能回去了,我也不想,永远也不想再回去了。于是我让脚夫把行李搬到寄存处,暂时存起来。在车站大厅喧闹、嘈杂的人群里,我挖空心思,苦苦思索,渴望找到一条新的途径,摆脱沮丧、恼怒而又绝望的这种神情。因为——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我那时一直抱怨自己、责怪自己错过了与他相聚的最后机会,这个念头如一把灼热的尖刀残酷地刺向我的心上,我忍不住要高声叫喊。只有缺乏激情的人才会在可能出现的惟一瞬间,涌现出这般雪山突崩、风暴乍起的狂热激情,长久以来闲置的生命力忽然一下汇涌到胸中。不论在这以前或以后,我从未像在这一秒钟里那样,感到吃惊、无能为力、满腔怒火和茫然不知所措。我原来早已下定决心,欲将全部的生命抛洒出去,却突然在眼前堵着一道无形的墙,我一头撞在了上面,顿时失去了知觉,激情也随之崩溃了。
“失去知觉后我所做的事,简直是愚蠢极了,我几乎羞于开口——可是,我曾对您、对自己许下过诺言,要永远诚实,无所隐瞒,那时,我……我又重新开始寻找他了……追寻曾与他共处过的每时每刻……昨天与他呆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像磁石般强烈吸引着我,我多么想重游故地,去花园看看我曾拖他起来的那张长椅,去到与他最初相逢的赌馆,甚至还想去一下那个有非议的下等旅馆,只为了追怀往事,重温旧梦。我还打算,次日租一辆车马,沿着海岸边曾走过的路,再游一遍,重温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我真是神魂颠倒,幼稚之极。但是,您设身处地想想,那过去的一件件事如闪电般,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只感觉到像是头上猛地受了一击,昏迷了过去,现在却又想急忙从昏迷中醒来,重新回想起那逝去的一幕幕。的确,所谓的回忆往事真是一种富有魔力的自我欺骗,事情就是这样,不管你能否理解它。要想弄清其间的一切,也需要有燃烧的心才行。
“就这样我首先去了与他初次相识的赌馆,想看看他曾用过的那张赌台,并从众多伸出的手中想象出他的双手。我清楚记得初次见到他是在第二个房间靠左边的赌台旁。我走进了赌馆,他的身影及赌时的种种姿势又清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可以像个梦游者似的闭着眼摸到他所呆过的位置。我径直穿过大厅走进了第二赌室。我从门口望了一下正在狂赌的纷乱的人群,眼前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就在他曾呆过的位置上……忽然见到像是发高烧时才会浮现的他的幻影!仔细一看就是他……就是他……正是我刚才想象的模样……正是前天我在赌台上见他时的模样,……双眼紧盯转轮里的赌球,脸色像鬼一般苍白……是他……是他,一点没错,真是他……
“我惊讶得简直要大声叫喊。但我还是极力克制自己,镇定下来,紧紧闭上了双眼。‘你一定是疯了……你在做梦……你在发高烧……’我对自己自言自语说道,‘这不可能,你看见了他的幻影……半小时前他坐火车走了。’我又喃喃自语。后来,我睁开了双眼,真是太可怕了,还像刚才一样,他还坐在那儿,确确实实是他,我没认错……在千百万只手中我也能认出他的手……不,我不是在做梦,就是他。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他没有坐火车离开,他像疯了似的又坐在了赌台旁。他拿着我给他回家的钱,又来大赌了,又被自己狂热的激情支配着,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一切,一心只想着赌钱了。而我还蒙在鼓里,十分痛苦绝望,心早已飞向了他身边。
“我猛地一下冲向前去,怒气冲天,双眼发红。他这个背信弃义的可耻家伙,欺骗了我的感情、我对他的信赖和我所做的一切牺牲。我气愤得真想亲手掐死他。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我强迫自己放慢了脚步,(我费了多大的劲啊!)走近赌台,站在他对面,一位先生有礼貌地给我让了个座位。我与他只隔着两米宽的绿色台面,就像在戏院包厢里看戏一样,我能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脸面表情。就是这张脸,两小时前还曾灿烂无比,富含感激之意,闪耀着蒙受神灵恩宠的光辉,现在却如笼罩在地狱火焰般的激情之下,激烈地抽搐着,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