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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8)

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8)

“当他表白自己的忏悔时,有一点十分令我不解,那便是他眼里有一种灼热的光芒,这使他一谈到赌钱时,面部神经便不住地抽搐,仿佛正在狂热地赌钱,脸上清楚地重现出种种紧张的表情,时而狂喜,时而愤怒。尤其是那双奇妙、修长、敏感的手,不住地比划着,显得十分暴躁、急切、变化多端,一举一动和他在赌台上一模一样。而且我还看到,他在叙述时双手的关节不住地颤抖,手指弯曲,继而又猛地一弹张开,然后又重新握紧。当他说到偷耳饰一事时,双手闪电般伸出(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飞快做了个偷窃的手势:手指匆匆抓住,紧握在手里。我感到难以名状的震惊,因为他周身的血液没有一滴不受他自己狂热激情的毒害。

“令我感到更为吃惊的是:如此一个年轻、爽朗、纯洁、无忧无虑的人,竟如此可悲地屈从于一股迷乱的热情。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恳切规劝他知迷而悟,马上离开这个极其危险的城市——蒙特卡罗,趁偷耳饰之事没被发现,自己的前途还未永远断送,必须在今天,马上离开这儿回家。我答应给他回家的差旅费和赎回那两枚耳饰的钱,但只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必须离开这儿,并向我发誓,以后永远不再碰一张牌,永远不再赌博。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最初沮丧、继而高兴的感激之情,耐心听我劝导,像是在吞咽我说的字字句句。突然他隔着桌面伸过手来,仿佛在朝拜神灵,默默许愿,用一种令人难忘的姿势握住了我的手,略显慌乱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内心过于激动,全身颤抖。我曾尝试过无数次向您描绘,他那有着丰富表现力的神情,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因为这时他的神态在我们常人的身上是看不到的。当我们早上从睡梦中醒来,依稀记得一个天使隐隐约约地飞去,天使那时的神态差不多可与他此时相似。这时他的神情是如此心醉神迷,显得超凡脱俗,无比幸福。

“何必隐瞒呢,那时的我看着他是如此的心满意足。要知道领受他人的感激之情是多么痛快啊!接受他脉脉的似水柔情,心情又是多么舒畅啊!对于我来说,这种感情是十分有益于身心的。再加上那时,经过一夜暴雨的洗涤后,四周的风景也和这个被摧残的人一样复苏了。当我们从餐馆走出时,已是阳光灿烂,碧蓝平静的海水无边无垠,几只白色的海鸥轻轻掠过,点缀着蔚蓝的天空。您一定熟悉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风光,总是美丽如画,无尽的色彩缓缓映入眼帘,仿佛一个熟睡的东方美人,舒展而又温柔顺从。可也有时,虽极难遇见,却也有那么几天,她忽然从熟睡中醒来,绚丽灿烂,光彩夺目,仿佛在向人们高声召唤。那时,她又如燃烧的火焰,炽情如焚。那一天也是一个令人十分兴奋的日子,经过一夜暴雨的冲洗,街道显得十分干净,天空一片碧蓝,朵朵鲜花争奇斗艳,星星点点如火如荼般点缀在一片片绿色的灌木丛中。在万里晴空下,周围的群山依稀可见,似乎近在咫尺,仿佛想要窥视这座美丽的小城,只觉得大自然在鼓励和召唤人们,使人心旷神怡。我马上说:‘我们租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似乎他来到这儿后还从没观察过大自然的美景,今天是第一次走出赌场,欣赏周围的风景。在这之前他见到的只是又潮又有霉味充满了紧张气氛的赌场大厅,五颜六色的人拥挤在一起,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臭味。那时在这里看到的是一片怒涛喧嚣的灰色大海。而现在极目望去,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宽阔的海滩,让人感到十分惬意。我们坐在慢慢行进的马车(当时还没有汽车)上,观赏着绚丽的景色和一幢幢漂亮的别墅。每每经过一座绿荫覆盖的别墅,内心不时出现一种难以启齿的愿望,我多么想住在这儿啊,宁静,满意,与世隔绝!

“我一生中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感到幸福呢?我不曾记得。马车上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昨天他的命运还捏在死神的手心里,现在则在灿烂的金光照耀下,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年轻了许多,仿佛一个陶醉在嬉戏中淘气的孩子,快乐无比,又令人敬佩。最令我喜爱的莫过于他那细腻的柔情:马车爬坡时,他立刻跳下去推;我一提到某种花或指到路边某一种花,他立刻跳下去采;见路上爬着一只雨中迷路的甲虫,他立刻捉起它关怀备至地送到草丛中,以免马车压死它。同时,一路上他还兴致勃勃地讲了许多逗乐的事,不时开怀大笑。现在他是无比快乐,陶醉在一种幸福之中,若不尽情大笑,他也许会放声高唱或纵身猛跳,也许还会做出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儿来。

“后来,我们慢慢爬上一座高坡,途经一个小村庄,半路上他突然脱下帽子。我很吃惊——他在这儿谁也不认识,向谁致敬呢?听到我的疑问他的脸红了,很抱歉地对我说:‘我们正经过一座教堂,在波兰,同在所有教规极严的国家一样,人们从小已养成了一种习惯,在每座教堂前都要摘下帽子,以示敬意。’他对宗教的这种虔诚的态度深深感动了我,也使我立刻想起了他的那个十字架,便问他是否信教。他略带愧色,谦虚地说道:‘希望能受到圣灵的恩宠。

’这时,我突然涌现出一个念头,急忙跳下车,向车夫大喊一声:‘停住!’他惊讶地问我:‘我们去哪里?’我只是说:‘跟我来!’我带着他一起走进那所砖砌的乡村小教堂,里面空荡荡的,昏暗阴森,前面的门敞开着,一束强烈的黄色光线照射进来,直射在前面的小祭坛上,地面映出一团青影。圣坛上香烟袅袅,两支蜡烛在朦朦胧胧的圣坛上闪烁着,像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摘下了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下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当他刚要站起来时,我抓住他并命令他:‘到前面去,跪在一个圣坛或您所信奉的神像前,按我教您的话发一个誓。’他吃惊地看着我,几乎是被惊吓住了。但他很快听懂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个圣坛前,顺从地跪下了。‘按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这时我由于紧张激动,全身在颤抖。‘按我的话说:我发誓’‘我发誓。’他重复。接着他说,‘从此以后我决不参加任何赌博,决不把自己的生命、名誉断送在自己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我的话,声音清脆嘹亮,响彻在空空的圣殿里。之后沉寂片刻,窗外的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突然他像在做忏悔,扑通跪到地上,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叽哩咕噜地说了半天,说着我听不懂的波兰语。我想,他一定是在狂热地祈祷,内心交织着感激、愤怒和悔恨。因为他在忏悔时,一再向圣坛低下头,心绪纷乱,不停地重复着那些陌生的字。我从未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教堂里听到过那样的祈祷,以后也从未听到过。他在祈祷时双手紧紧抓住木制经案,手一直在痉挛,整个体内似有一场风暴扫过,忽而将他抛起,忽而又将他掷在地上,全身激烈摇动。

再也看不到什么,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像是置身于洗涤罪恶的处所,或升入另一个更神圣的天国,完全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最后,他慢慢站了起来,划了个十字,疲乏地转过脸来。我分明看到他的两膝还在不住地颤抖,脸色苍白,宛如一个精疲力竭的人。可他一看见我,立刻兴奋起来,两眼闪闪发光,脸上浮现出纯净的、十分虔诚的微笑,一点也看不到刚才疲惫的面容。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我的双手,崇敬地吻了一下说:‘上帝派您来救我,我已深深地向他表示过感谢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我多想让这教堂里风琴奏响,传出悦耳的音乐啊!此时我觉得我完成了任务,我已把他彻底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五月的天空,阳光明媚,春意盎然。世界在我的眼中从未这般美丽。我们又坐上了马车,漫游了两小时。沿途风光旖旎,美景尽收眼底。我们不再谈话了。经过那场感情的起伏,语言似乎显得微弱无力。而且,每当我的目光偶然和他相遇时,我就羞涩地躲避开他,因为仔细看自己创造的奇迹会过分的激动。

“将近下午五点,我们返回到蒙特卡罗。当时,我正好要赴亲友的约会,想推辞已来不及了。而且,我深感需要静下来休息一会。我太幸福了,我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炽热、狂喜的心境,我一定要歇息一阵。我请他到我的房间里来一趟,停留片刻,在那里我准备把旅费和赎耳饰的钱拿出来交给他。我们约好时间:我去赴约,他买车票,晚上七点在候车室碰头,七点半火车驶离车站,将载他穿过日内瓦回家。我递给他五张钞票,他的嘴唇顿时苍白,并急促地说道:‘不……不……我不要钱,求求您,别给我钱!’同时神经极为紧张,哆嗦着缩回了手。‘不要……不要钱……我不能看到钱。’他又说了一遍,内心充满了厌恶与恐惧。

为了安慰他,我对他说,这笔钱算是借给他的,若觉得不好意思,就先写个借条。‘好吧……好吧……写个借条。’他嘟哝着,不敢正视我的眼睛。他接过了钞票,捏在手中,像拿着什么肮脏的东西,没看一眼就塞进了口袋,然后在一张纸上胡乱地写了几个字。当他写完抬起头时,额头上满是汗珠,似乎从他身上流露出什么。他刚把借条递给我,忽然全身颤抖,我被吓得后退了一步——他跪倒在我的面前,手捧我的裙边吻了又吻。这种姿态真令人无法描述:一种极强大的威力在震撼着我,我的全身在颤抖,内心十分惶恐,结结巴巴地说:‘您这样感激我,谢谢了。但您现在就走吧!晚上七点我们在候车室见面,那时我们再告别吧!’

“他凝望着我,两眼由于激动而闪闪发光。时而像要对我说什么,时而又像要走到我身旁。但他突然深深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间。”

C太太说到这儿又停了下来。她站起来,走近窗口,伫立在那儿,向窗外凝视着。我望着她剪影似的后背,发现她正轻轻颤抖。她猛然转过身来,像在撕扯着什么,突然甩开双手。接着她坚定、勇敢地盯着我,又开始叙说:“我许诺过,我要对您对我诚实,现在我才感到了这个诺言的必要性。因为现在我第一次强迫我,按情节的先后顺序描述一小时的全部经过,要找出恰当的词来描述那时纷乱的感情。现在我才明白了许多当时不明白或者不想知道的东西。因此,我要向您,向自己果断地讲出当时的真实情况:当时,在那个年轻人离开我的房间,剩下我一个人的那一秒钟里,我感到——头晕目眩,内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不知道什么东西使得我悲痛欲绝。我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刚才他还对我十分尊敬,神态令我激动,现在却忽然感到悲伤,这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