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象棋的故事 (2)
三天过去了,我真有些恼火了。他的防御方式巧妙之极,我想与他接触的愿望根本无法实现。我这一辈子还从没机会与一位象棋大师本人结识。我越想把这种特殊类型的人物常人化,就越发不可理解这种人,他怎么能终生在一个由六十四个黑白方格组成的空间中转来转去?据我了解,这种具有神秘诱惑力的“皇帝的游戏”,是人类所发明的所有游戏中惟一不靠投机和偶然性取胜的游戏,而只给智力,或确切地说,给某种形式的智力天赋戴上胜利的桂冠。如果我们只称它为一种游戏,那不就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性低估吗?它是一门科学,也是一种艺术,是一种飘乎在这两者之间的东西,就像穆罕默德的棺材存在于天地之间,是一种充满各种对立的独一无二的混合物,既古老又有无限的生命力。它的结构是机械性的,靠想象才可千变万化。
它被限制在固定不变的几何空间中,但却可以进行无穷无尽的组合,并不断地成长,只是不能开花结果——是一种没有成果的思想,算不出答案的数学题,没有作品的艺术,无实体的建筑。尽管如此,已经证明,它的存在比所有书籍和作品都久远,是惟一属于所有民族和超时代的游戏。没人知道是哪位圣灵将它带到世上来排遣寂寞,陶冶性格,活化头脑,激励精神的,没人知道它的源头在何处,又在哪儿终结。每个孩子都可以学会它的基本规则,半瓶子醋也可以过过棋瘾。然而,就在这一成不变的方格子中,却造就出一类无与伦比的大师,那是些独独对象棋具有超凡才能的人。他们具有独特的天才,在他们身上,想象力、耐心和灵活性同数学家、音乐家一样,分配得恰当合理,只不过是侧重和组成不同而已。
过去相面术红火时,听说有个叫加尔的德国医生,将这样一位象棋大师的大脑做过解剖,以确定这种象棋天才大脑中的灰质纹路是否特殊,同常人相比有何不同,是否能找到一种像是棋肌或可以称为棋囊的东西。而琴多维奇——在绝对迟钝的头脑中却蕴含并显出一种特殊的天才,就像一堆暗淡无光的矿石出洞时现出一缕金丝——要是他活在那个时代,会激起这样的相面师多大的兴趣呀!我原则上从一开始就懂得,这种不同寻常、体现天才二字的游戏,势必造就出不同一般的斗士。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一个思想活跃、头脑灵活的人,怎么会把自己的生活局限在只由黑白两种颜色构成的小天地之中,而且凭前后左右移动三十二颗棋子寻找人生最高价值。这种人视开局先跳马而不拱卒为果敢行动,在某一本有关象棋研究的书中的小角落里发表点什么东西,就意味着不朽——他,一个智力很高的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如一日,不停息地将自己的思维能力献给一件听起来很好笑的事——将一个木头制成的国王驱赶到木头制成的棋盘角落里,而精神竟依然健全。
现在,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天才,或者说这么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傻瓜,头一遭离我这样近,同乘一艘船,相隔只有六个舱,可我却不知该如何与他接近。这对于我,一个对精神与智力问题一向好奇,而且这种好奇已发展成为一种嗜好的人来说,实在是一桩不幸的事。我绞尽脑汁,想出种种荒谬计划:假冒一家大报纸对他进行采访,挑逗他的虚荣心;或利用他的贪婪,建议他去苏格兰做一次有赚头的巡回比赛。末了,我想起猎人捕获松鸡时非常灵验的招数:学松鸡发情的叫声引诱别的松鸡——要想吸引这位象棋大师的注意力,最有效的方法是自己佯装善弈。
可我有生以来从未认真下过棋,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认为下棋是在玩,仅供消遣而已。有时我也在棋盘前坐上个把小时 ,但那绝非要让神经紧张,相反是想让疲惫的精神得到舒缓。我是按着“玩”这个字的本意玩棋的,而其他真正下棋的棋手则在“拼”,如果这个字用在这里不显得太过分的话。下棋如同谈恋爱,没有伴儿可不行。可我当时还不知道,船上除了我俩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棋迷。为了引他们出“洞”,我在吸烟室下了个最原始的陷阱。我和妻子坐在棋盘前充当诱饵,尽管她的棋下得比我还臭。不出所料,没走出六步棋,就有一位驻足观看,接着来了第二位请求观棋,末了我找到了理想的对手,他要求和我杀一盘。这人名叫麦克柯诺尔,是位在苏格兰专门搞地下工程的土木工程师。我听说,他在加利福尼亚钻油井赚了一大笔钱。
他生得又粗又壮,颌骨方方正正,牙齿坚实,脸色通红,那种红色很显眼,很可能,或至少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威士忌酒喝得太多。他的肩膀宽得出奇,像运动员一样强壮有力,可惜下棋时也是那样咄咄逼人,因为这位麦克柯诺尔属于那种事有所成、自鸣得意的人。这种人即使在最没意思的比赛中,也把失败看作是降低自己的人格。在生活中,这大块头习惯于不顾一切夺取成功,获得的成绩已使他养成十足的任性,因此周身显示出一种不可动摇的优越感,以至觉得任何阻力都是对自己不恭的表现,几乎是一种侮辱。第一盘一输,他的脸就沉下来,用一种专横的语气唠唠叨叨地解释,输棋是因为他一时疏忽。输了第三盘,他就埋怨隔壁房间太吵闹。每盘棋输后他都要求重来。开始,我倒觉得他那股子好胜劲儿挺好笑,后来就干脆把它当作我这次行动——将世界冠军引诱到这张棋盘前——不可避免的伴生现象了。
第三天我成功了,但只是一半。兴许是琴多维奇在上层甲极上散步时,透过棋盘前的舷窗看到我们在下棋,或是他偶然光顾吸烟室。不管怎么说,这位大师一发现有人竟敢在这里班门弄斧,便情不自禁地走近几步,隔着一定距离,用审视的目光朝棋盘打量了一眼。这时,正好轮到麦克柯诺尔出棋,似乎仅此一步棋就使琴多维奇明白,我们这种小儿科的比赛根本不值得再多看一眼。他掉头走开,离开了吸烟室,就像书店店员递给你一本蹩脚的侦探小说,你连翻都不愿翻一下顺手就扔到一旁一样。“他掂量了一下,觉得不够分量。”我想。他那种冷淡,那种对我们这场比赛不屑一顾的目光使我有点不痛快。为了发泄一下怨气,我对麦克柯诺尔说:
“您刚才走的那一步,世界冠军似乎不太欣赏。”
“什么世界冠军?”
我对他讲,刚才从我们身边走过,以鄙夷的目光看我们下棋的那个人就是世界冠军琴多维奇。接着我又说,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是名人,自然看不起我们,不去想也就过去了。穷人餐桌上有碗清汤也就将就了。我这话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会对麦克柯诺尔产生了完全意料不到的作用。他立刻激动起来,忘记了我们正在下棋,而且虚荣心马上抬了头。他说他根本不知道琴多维奇在船上,既然他在这儿,这位冠军就一定得跟他杀一盘。他还说,除了一次一对四十人的车轮战外,他还从未和一位世界冠军交过手,那盘棋下得好激烈,他险些赢了。他问我是否认识这位世界冠军,我说不认识。他又问我是否愿意与世界冠军谈谈,请他过来下盘棋。我拒绝了,理由是据我所知,琴多维奇不大爱与他不熟悉的人打交道。再说啦,同我们这些三流棋手下棋,对于世界冠军来说有什么意思。
现在想想,对于麦克柯诺尔这种荣誉感极强的人,我当时真不该提什么三流棋手。他气哼哼地往椅背上一靠,粗暴地说,他本人根本不相信琴多维奇会拒绝一位绅士有礼貌的邀请,这事由他来办。我应他的要求,简单地给他讲了讲这位世界冠军的为人。未等我说完,他就毫不在乎地撇下棋盘,急不可耐地朝甲板上的琴多维奇追去。我又一次感到,长着这么一副宽肩膀的人要是决心干什么事,是绝对拦不住的。
我等着,心情相当紧张。十分钟后麦克柯诺尔回来了,我觉得他不太高兴。
“事情如何?”我问。
“您说得对,”他悻悻地回答,“不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先生。我做了自我介绍,告诉他我是谁,可他连手都不握。我试着对他说,如果他能同船上的人下盘车轮战,大家会感到非常自豪与荣幸。可他却冰冷而傲气地回答说,很遗憾,他和他的代理人有协约,规定访问比赛期间只能进行有酬比赛。每盘最低价二百五十美元。”
我笑了:“简直想不到,动动棋子,从白格到黑格,就能做这样一笔有赚头的买卖。那您也是这样客气地告别的喽?”
然而,麦克柯诺尔却一脸严肃。“比赛在明天下午三点举行,就在这个吸烟室,我希望我们不要一败涂地。”
“怎么?您答应付他二百五十美元?”我吃惊地叫起来。
“为什么不?他就是干这行的(原文为法文)。如果我牙痛,而碰巧这里有位牙医,我也不会请他拔牙而不付钱吧。这人索高价没错,任何一行中的真正能手都是最精明的商人。而我则认为:买卖越做在明处越好。我宁愿付给这位琴多维奇现钞,也不愿求他赏脸,末了还得向他道谢。以前我在我们俱乐部每晚何止输二百五十块,更何况从没和世界冠军交过手。‘三流棋手’败给世界冠军,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听他这样说,我觉得怪有趣儿的。我顺口说出的“三流棋手”,竟如此严重地伤害了麦克柯诺尔的自尊心。但他肯为这种娱乐出这么高的价钱,我对他那不太合适的虚荣心就不做任何反对了,何况这种虚荣心还为我提供了结识我那位怪物的机会呢。我们赶紧把这事告给了四五个到现在为止自称为棋手的人,并请他们不仅要为即将举行的比赛订下我们的棋桌,而且要包下周围的桌子,以便使比赛尽可能不受来往旅客的影响。
翌日,我们几个人在约定时间全部到齐。冠军对面的位置自然是非麦克柯诺尔莫属。他激动异常,一支支地吸着雪茄,惴惴不安地一直瞧着表,然而世界冠军——听我的朋友讲过那些故事后我已料到——整整让大伙等了十分钟,这样他在这场比赛中的地位就显得更突出了。他从容不迫、旁若无人地走到桌旁,连个自我介绍都没有,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就像是对我们说——我是谁,你们知道,而你们是谁,我不感兴趣——跟着他就以专家自居,干巴巴地做具体安排。由于船上没那么多棋盘,没法进行车轮战,于是他建议,我们大家一起同他下,他走一步,就退到吸烟室另一端的一张桌子旁,遗憾的是由于桌上没有按铃,我们回着后,就用茶匙敲击茶杯。他建议,每步棋最多只能考虑十分钟,如果我们没有其他意见。我们当然表示同意,就像一些怯生生的小学生。琴多维奇站着执黑开棋,之后转身退到他建议的候棋处,随随便便往椅子上一躺,看起画报来。
报道这盘棋,意思不大。结果自然不出所料,以我们惨败而告终,而且只走了二十四步。一位世界冠军轻轻松松击败了半打水平一般或半吊子棋手,这本身并不奇怪。但令大伙感到不快的是他的傲慢,他要叫我们大家清楚地感到:他战胜我们不费吹灰之力。每走一步棋之前,他总是先带着一副似乎不屑一顾的神情瞥一眼棋盘,之后蔑视地看我们一眼,好像我们同那些木头疙瘩棋子没啥两样。那神态几乎狂妄之极,不禁使我想起有人扭着头,闭着眼,将一块骨头扔给一只长满癣疥的癞皮狗时现出的厌恶神情。我觉得只要他稍微懂点儿道理,完全可以对我们做一些指点,或好言好语地鼓励我们一番。然而直到下完这盘棋,这个不通人情的象棋机器也没吭气,只说了声“将”,就动也不动地立在桌旁等候,看我们是否再跟他下一盘。我当时已站起身,就像人们一向对待那种厚脸皮、粗鲁不堪的人那样,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表示——至少我认为是这样——随着这场美金交易的结束,我们愉快的相识就此告终。可让我生气的是,就在这当儿,坐在我身旁的麦克柯诺尔沙哑着嗓子说:“再下一盘!”
他那挑战性的口气叫我吃了一惊。在这一瞬间,麦克柯诺尔的确不像一个很懂礼貌的绅士,却像一个准备发动攻击的击拳运动员。是琴多维奇对待我们的方式太令人反感,还是他那种病态的自尊心太易受伤害——不管怎么说,反正麦克柯诺尔整个人都变了样。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前额,额头上沁出了汗珠,鼻孔由于生气涨得大大的,一道皱纹刀削般地从那紧闭的双唇两边好斗地伸出,下巴向前突出着。我不安地看到,他眼中闪着一种通常在赌桌上的赌徒眼睛中才能见到的狂躁,那是那些赌棍成倍下注接连六七次都不中彩时才有的眼神。这时,我知道这个虚荣心极强的人要与琴多维奇论个短长,一般下注或加倍下注他都不再乎,就是输掉全部家产,也在所不惜,直到他能赢一次为止。要是琴多维奇坚持下去,他就可以在麦克柯诺尔身上找到一个金矿,在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前,他可以从这个金矿中挖走数千美元。
琴多维奇呆在那儿,面无表情。“请吧,”他客气地说,“这次诸位先生执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