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象棋的故事 (3)
第二盘和第一盘没啥两样,只是因为又来了几个看新鲜的,使我们这方人数有所增加,而且显得更热闹。麦克柯诺尔死盯着棋盘,似乎想用必胜的意志驯服所有棋子。我觉得,为了能向坐在对面那个冷酷无情的对手愉快地喊一声“将死了”,牺牲一千美元他也开心。奇怪的是,他的顽固和激动无形中影响了我们,每走一步都比以前更加激烈地商讨,常到最后一刻,我们全部意见一致,才向琴多维奇发信号,让他回到棋桌前。我们渐渐走到第十步。令人吃惊的是,这时出现了一个对我们非常有利的局面,我们将C线上的卒走到了倒数第二个格C2上,我们只须将它推到C1,就可以吃掉新后。面对这个获胜机会,我们自然不十分乐观,因为它过于明显,大家均有些怀疑,这个明显的由我们赢得的优势,肯定是老谋深算的琴多维奇给我们下的套。尽管我们一起绞尽脑汁猜测和讨论,也识不透。最后,思考时间快到了,我们决定走前面说的那着棋。麦克柯诺尔已将卒子拿在手,就在他要将棋子往最后一格里放时,感到胳膊被人抓住,并听到有人轻轻、但急匆匆地说:“上帝呀,别走这一步!”
我们不自觉地转过头,见身后站着一个约莫四十五岁的男人,几天前在甲板上散步时见过他。他那张精瘦而轮廓分明的脸,由于奇怪地像石灰石一样惨白曾引起过我的注意。想必他是在几分钟前,当我们全神贯注地研究那步棋时加入到我们这一方的。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他匆匆补充了几句:
“如果您现在用卒子拱掉后,他就立刻用C1上的相把它吃掉,您可以跳马吃掉相,可这时他就会将那个自由卒进到d7位置,威胁您的车,您即使用马将军,也会输的,顶多再走九到十步。1922年在彼斯特纳循环赛上,阿廖辛和波哥留波夫下的那盘棋上就出现过相同的局面。
麦克柯诺尔放下手上的棋子,同我们大家一样,不胜惊讶地盯着这个出其不意、自天而降、大慈大悲的天使。一个在九步棋前就能卜断输赢的人,肯定是第一流的高手,甚至说不定是去参加同一循环赛的世界冠军的争夺者。他的突然出现,并在关键时刻参加我们这一方,着实是件异乎寻常的事。最先镇静下来的是麦克柯诺尔。
“您看该如何走?”他激动地悄悄问。
“以守待攻,先将王从危险区撤出,从g8走到h7。对方很可能从另一侧进攻。您用车顶住,C8—C4,这样他就慢了两步,而且丢个卒,同时丧失了优势。之后就形成卒对卒的局面,只要您防守不出现漏洞,便可同他弈成和局。至多如此,获胜就别指望了。”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他计算得又快又准确,像是一步步照棋谱念一样,令我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管怎样,总出现了意外转机。由于他的参与,这盘棋我们有可能与世界冠军下成平局,妙哉!为了不影响他研究棋局,我们不约而同地退到一旁。麦克柯诺尔仍不放心地问:
“将王从g8走到h7?”
“对!先避开!”
麦克柯诺尔照办,我们敲了杯子。琴多维奇像通常一样不以为然地踱到桌旁,朝我们走的那着棋瞟了一眼,跟着将王旁侧的卒从h2走到h4,同那位才相识的帮手所预言的一模一样。这时那位新朋友激动兴奋地悦声说:
“走车,走车,从C8到C4,那样他就得保卒。可这也救不了他!别理他那个卒,跳马,从C3到C5,之后就势均力敌了。全力进攻,别再守啦!”
我们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对于我们来说,他讲的是中国话。但既然为他所慑服,麦克柯诺尔就只管照他说的走。我们又敲杯子,叫琴多维奇过来。但这回他没马上做出决定,而是紧张地看看棋盘,接着走了一着,正好是陌生人事先说的那一着。然而在他转身要走的那一瞬间,却发生了一件新鲜而又意想不到的事,他举目朝我们这伙人打量了一下,显然想弄清,到底是谁对他进行如此顽强的抵抗。
从这一刻起,我们的激动达到一种难以估量的程度。这之前,我们下这盘棋不过是试一试,玩一玩,根本没抱什么取胜希望。可现在,惩治一下琴多维奇那种不尽人情的傲慢的想法,使大伙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我们的新朋友已布置好下步棋的走法,我们可以叫琴多维奇过来了。我用茶匙敲杯子时,竟觉得指头有些发颤。这种惩治初步成功了。刚才一直站着与我们对弈的琴多维奇踌躇了老半天,终于坐下来,动作缓慢,迟迟疑疑。这就打破了他对我们那种“居高临下”之势,我们至少使他在空间上同我们保持一致。他考虑了许久,厚厚的眼皮耷拉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棋盘,以至我们几乎看不见他的黑眼珠。他在紧张地思考,嘴唇不停地翕动,这动作给他那张圆脸又添了几分憨蠢。他考虑了几分钟,走了一步,之后就站起身。我们的朋友悄声说:
“这样走是为了拖延时间!想得妙!但别理它!逼他拼子,一定要拼,拼后这盘棋就和了,神仙也帮不了他。”
麦克柯诺尔照办,两名棋手——其他早坐了冷板凳——后来下的几步棋,在我们看来不过是棋子莫名其妙地移来移去。约摸七八着后,琴多维奇想了好一会儿,之后抬起头,说了声:“和棋。”
一时间,四下一派沉寂。忽然间,人们听到了海浪的澎湃声,从大厅收音机中播放的爵士乐声,头顶甲板上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从窗缝中吹进的轻风声。我们都屏住呼吸,事情发展得太突兀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大伙全懵了。虽然这盘棋已输了一半,但这位陌生人还是凭他的意志逼和了世界冠军。麦克柯诺尔猛地朝后一靠,“啊”地叫了一声,痛痛快快地吐出了积在胸中的闷气。我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琴多维奇。走最后几步棋时,我就已经觉得,他的脸色比先前苍白了。但他善于控制,表面上看,仍持着一副无所谓和木讷的神情。他用手稳稳地将棋子哗啦一下扒拉到一边,同时问道:
“先生们还想不想下第三盘?”
他提这个问题时,从语气上不带任何情绪,纯粹像是在谈一项业务。然而奇怪的是,问这话时他并没看麦克柯诺尔,而是死盯着我们的救星。就像一匹马从稳健的骑姿上识别出这个骑手比前一个的骑术更娴熟一样,想必琴多维奇也从最后几步棋中看出,这个人才是个真正的对手。我们也不由得随着世界冠军的目光,好奇地望着这个陌生人。但是未容陌生人考虑和回答,那个争强好胜、容易激动的麦克柯诺尔已经得意洋洋地喊起来:
“当然!可这盘您得单独同他下!单独同琴多维奇下!”
然而,这时发生的事情却出乎大家的预料。那个一直令人不解地紧张地凝视着棋子已被一扫而光的空棋盘的陌生人,在感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并受到如此热情的欢迎时,却显得不知所措了。
“绝对不行,先生们,”他结结巴巴、神色慌张地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根本不行……我已有二十年,不,二十五年没下棋了……我现在才觉得,未经大家容许就参加比赛有多么唐突……请你们原谅我的一时冲动……我真不该再打扰诸位了。”没等我们恢复镇静,他已转身离开了吸烟室。
“可这根本不可能!”好冲动的麦克柯诺尔敲着桌子大声叫道,“这人说他二十五年没下过棋,根本不可能,他一眼能看出五六步哩,而且着着走得精彩,这可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到的,是吧?”
说这话时,麦克柯诺尔不自觉地朝琴多维奇那边看了看,但世界冠军表情冷漠。
“是不是这样,我不能评论。但不管怎样,这位先生棋下得不一般,走得有意思。所以我有意给了他一个机会。”说着他懒散地站起身,不痛不痒地又添了一句。
“要是这位先生或诸位明天想再下一盘,我三点钟乐意奉陪。”
我们忍不住笑起来,谁都知道,琴多维奇绝不会这样慷慨大方地给我们的帮手机会的。他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自己的失败找个没啥意思的借口。因此,我们想看看这种根深蒂固的傲慢受挫的要求就更加强烈了。我们这些与世无争、懒懒散散的旅客身上,突然产生一种狂热的荣誉感,一下子变得好斗起来。试想,在我们这条船上,在那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把世界冠军拉下马,而这个记录将通过电波发往全世界——这对我们是个多么富有挑战性的诱惑。再有,我们的救星在紧要关头出乎意料地参战,更是件神秘莫测的事,他那近乎诚惶诚恐的谦逊和职业棋手的自信,构成了如此强烈的反差。
这个陌生人究竟是谁?难道通过这次偶然的比赛,又产生了一位至今仍未被发现的象棋天才?还是一位著名的大师由于无法查明的原因,向我们隐瞒了他的姓名?我们激动地讨论着各种可能性,要将他那琢磨不透的胆怯和令人惊异的自白,与他那扎扎实实的高超棋艺协调一致,即使进行最大胆的设想,我们也觉得不过分。然而,有一点我们的意见一致:决不能放弃这次犹如一场新战斗的棋赛。我们决定,想尽一切办法,使我们的救星第二天同琴多维奇比赛,麦克柯诺尔负责承担这次比赛的物质风险。这时,我已经从待者那里打听到陌生人是奥地利人,于是我作为陌生人的老乡,受托向他转达我们的请求。
没费多大工夫,我就在甲板上找到了这位仓皇逃遁的陌生人,他正躺在一张躺椅上看书。走过去之前,我先趁机仔细观察了他一番:他那像用刀削过似的尖尖的头枕在枕头上,样子显得有些疲惫。我又一次奇怪地发现,他那张并不显老的脸苍白得出奇,两鬓如霜,甚是引人注目。我有这么一种印象,为什么,却说不清,那就是这人一定是突然变老的。没等我走到他身边,他就很有礼貌地站起来,通报了自己的姓名。那姓氏我很熟,是奥地利一个古老的名门望族。我记得这家族的一个成员,曾与舒伯特是至交,而那位已逊位的皇帝的御医也出自这个家族。
当我向B博士——我们的朋友,转达我们想请他接受琴多维奇的挑战的愿望时,他分明吃了一惊。这说明他原来根本不知道,在刚才那场比赛中他光荣地经受住了一位世界冠军,甚至是一位名声如日中天的冠军的考验。这事使他如此惊讶,一定事出有因,因为他一再叮问我是否肯定他的对手真是一位获得公认的世界冠军。不久我就感到,他的惊讶和急切追问大大减轻了我的使命。我觉得他是个很敏感的人,所以决定还是不马上告诉他万一失败将由麦克柯诺尔承担物质风险为好。考虑了好一会儿,B博士终于宣布参加比赛,但是再三要我向其他先生说明,别对他的棋艺抱过高期望。
“因为”,他带着一种沉思的微笑又加了一句,“我确实不知道,我是否还能按全部规则下棋。请您相信,如果我说过自上中学起,就是说二十余年来从未摸过棋子,这决不是故作谦逊。即便在那时,我也不过是个一般棋手。”
他话讲得很自然,以至我丝毫不怀疑他的坦率。尽管如此,我又不能不对他熟知各位大师的棋路表示惊奇。不论怎么说,他肯定至少在理论上对象棋做过一番深入的研究。B博士又一次带着那种梦幻般的沉思微笑了。
“一番研究!——天晓得,倒也可以这样说。我对象棋做过一番研究,但那是在一种特殊的,也可以说是极其罕见的情况下进行的。这是个情节非常复杂的故事,要是您忍耐半小时,可以听一听,至少可以对我们这个可爱的伟大时代增加一点了解。
他指了指身旁的一把椅子,我欣然落座。四下无人。B博士摘下眼镜,撂到一边,开始讲起来。
“您作为维也纳人记得我们家族的姓氏,我感到非常高兴。但您可能还没听说过我和我父亲,以及后来由我管理的律师事务所,因为我们不受理报上公开讨论的案件,并且原则上避免我们所不熟悉的当事人。实际上,我们已经不再为他人做辩护,而只从事法律咨询,主要是管理大修道院的财产。我父亲早先是天主教议员,和这些修道院的关系极好。此外,在专制已经不存在的今天,这种事已无庸避讳——我们还受托管理一些皇室成员的财产。我的一个叔叔是皇帝的御医,另一个当修道院院长。这种与皇室和修道院的联系已有两代之久,我们只须将它保持,在老一辈为我们赢得的信誉基础上默默地,我是说无声无息地干就行了。
其实对我们的要求并不高,不过是严守秘密和忠实可靠,这些都是我已过世的父亲所具有的最优秀的品德。由于他考虑问题周全,办事谨慎,才在通货膨胀的年代和动乱时期,为他的委托人保存了大笔财产。后来希特勒在德国掌权,开始掠夺教会和寺院的财产。这时我们和境外进行一些谈判和交易,以便至少能使一些动产免遭没收。对于皇室同教皇所搞的某种秘密政治交易,我们俩了解的比普通老百姓知道的要详细得多。但正因为我们事务所不招摇——我们门口连块牌子也没挂——加之百般谨慎小心,尽量避免与保皇分子有来往,才使我们没遭到那帮找碴寻衅的家伙们的调查。在那些年,奥地利当局从未料到,皇室秘密信使一直在五楼上的很不显眼的事务所收发他们最重要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