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象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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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象棋的故事 (5)

第二章 象棋的故事 (5)

之后,我一等再等,两眼望着门,看它到底什么时候打开,同时也在考虑,那些审判官今天会问我些什么,但我心里清楚,他们提问和我准备的问题一准不同。尽管如此,这样的等待和站立也是一种享受和乐趣,因为无论怎么说,这间房子和我那间有所不同,宽敞些,有两扇窗而不是一扇,而且没有床,没有洗脸盆,窗台上也没有那道我看过成百次的裂缝。门的颜色也不一样,靠墙放着一张和我房间那张沙发完全两样的沙发椅,左侧是一个档案柜和一个带挂勾的衣架,上面挂着三件或四件被雨淋湿的军大衣,是里面要审问我的那帮家伙穿的。这样我就可以看到些新鲜东西,另外一些东西,我那双被饿慌了的眼睛也终于可以补充些新鲜养分了,因此它们贪婪地抓住所有各个细节不放。我观察着那几件军大衣上的每条褶子,譬如我发现一颗水珠悬在一件大衣的湿衣领上。我说这些您可能觉得好笑。我痴痴地、激动地等着,看这颗水珠是顺着皱褶滴下,还是抗得住地球引力再多停留一会儿——是的。我就这样一连数分钟气也不敢出地盯着这颗水珠,仿佛我的生命就系在它身上。

后来,当水珠终于滚落下来后,我又开始数军服上的纽扣,第一件有八颗,第二件也是八颗,第三件十颗,之后我又比较军服的上翻领。我那双饥饿难耐的眼睛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贪婪,在触摸、戏弄、并抓住这些可笑却不很重要的小玩意儿。突然,我的目光落到一个地方。我发现一件军大衣下面的口袋鼓鼓囊囊的。我走近些,觉得那鼓囊囊的东西呈正方形,是一本书!我的腿有点颤抖了:一本书!整整四个月我的手没摸过一本书了,在书里可以看到一行行字,有那么多行,那么多页,那么多张。在书中可以读到并追随一些新鲜的、我所不知道的、帮人排除忧愁的思想,并把它印在脑海里,单单这么设想一下,就足以使人陶醉,同时又可以使人高兴得发昏。我着了魔似的盯着口袋里构成书形状的小鼓包,看得两眼直冒火,似乎要把大衣上那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烧个洞。末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不自由地朝前挪了挪,哪怕只让我用手从外面摸摸这本书也好,光这个念头就足以让我激动得从手指到指尖都发烫。我似乎一点没觉察出我越靠越近。

幸好看守没发现我这肯定是非常奇怪的举动,说不定他认为,一个人直挺挺地站了两个小时后,想靠墙轻松一下是件很自然的事。最后,我终于蹭到大衣旁。为了不使人注意到我在摸大衣,我将双手抄在身后。我摸了摸那地方,隔着衣袋确实感到是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可以弯动,而且发出轻微的纸张声——是一本书!一本书!我脑子里闪电般地掠过一个念头:把这本书偷出来!说不定会成功。我可以把它藏在囚室里,之后好好地读,终于又能读到书啦!这个念头才在我头脑中出现,就像烈性毒药立即发作了,我的耳朵突然嗡嗡作响,我的心怦怦直跳,双手冰凉不听使唤。但一阵眩晕过后,我又巧妙地轻轻接近那件大衣,一面注视着看守,一面用藏在身后的手自下往上将书从衣袋中一点点托出,然后用手一抓,小心谨慎地往外一抽,这本不大的书就落在我手里了。这时,我才对我所干的事感到心悸,但是想中止已经不可能了。该把这本书放到哪儿呢?我把书塞到背后裤腰上系裤带的地方,然后从那儿一点点地移到腰间,这样一来,我要像军人那样手紧贴着裤缝走路,才可以把书夹住。现在先看看行不行。我迈步离开衣架,一步,二步,三步,没问题。只要我手紧贴腰带,就可把书夹牢。

“之后是审讯,对于我来说,这次审讯比任何一次都难熬,因为我在回答问题时,并没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口供上,而主要是考虑如何不被发现夹紧着的这本书。幸亏这次审讯结束得早,我平平安安地将书带回房间——为了不耽误您的时间,一些细节就不再叙述。因为穿过走廊时,那本书从腰间滑落到地上,真是危险!我赶紧假装咳嗽,借故猫下腰,结果书又平安回到我的裤带下。当我带着书回到我的地狱,终于单独一人,然而又永远不会感到孤独时,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一刻呀!

“现在您很可能猜想,我一定会急不可耐地抓起书,先端详一番,然后便读起来。但根本不是!我先要尽情享受一下身边有一本书的快乐,那种快乐缓缓上升,令我精神兴奋,周身欢畅。我要好好想一想,这本偷来的书最好该是本什么样的书,最要紧的是要印得密密麻麻,有好多好多的字,纸要薄,页要多,以便我能多读些时间。接着我希望,这是一部令我精神一振的著作,不是肤浅的娱乐性的东西,而是可供学习和背诵的作品,比如诗歌,或者最好是——简直不敢想象——歌德或荷马的作品。可后来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欲望和好奇。我伸开四肢躺在床上,这样即使看守突然打开门,也不会被捉住。我颤颤抖抖地从裤下抽出那本书。

“一看题目,不禁使我大失所望,一股无名之火直往上窜。这本我冒着那么大危险弄到手的,寄托着无限热切的渴望一直舍不得翻开的书,不是别的,而是一本棋谱,一本一百五十名大师的棋局汇编。要是我没被囚禁,门窗不是关得死死的,我一怒之下定会将这劳什子从窗口撇出去,因为我不知该拿这无聊的东西干什么。中学时,我也和其他同学一样,无聊时也会下上一盘棋。可这种大谈象棋理论的玩意儿,与我有何相干!再说啦,下棋没对手、没棋子总不行。我恼火地将书从头到尾地翻了翻,心想兴许能找到些值得读的东西。但寻来找去,除了一篇序言,一篇下棋指南,以及那些单调的画得方方正正的各棋局例图外,我什么也没找到。图下尽是些当时令我莫名其妙的符号,a2—a3,sf1—g3等等,所有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就像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后来我慢慢猜出,字母a、b、c代表纵行,数字1至8代表横行,写在一起就是各个棋子在棋盘上的位置。这样一来,这种纯粹的图解就形成了一种语言。

也许,当时我想,我能在这间囚室中设计一张棋盘,之后按着这些棋谱下一下。像是苍天有眼,我的床单恰恰是粗方格图案,想法叠一叠,最后可以搞出六十四个方格。于是我将书藏在床垫下,把第一页撕下,然后开始用节省下的面包碎块,以一种自然是非常可笑的极不完美的方式捏出国王、王后和其他棋子。我不知用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大力气,最后总算能按棋谱说明的位置在方格床单上布棋了。为使双方棋子有别,我用灰尘将其中一半的颜色搞得深些。然而,当我试着用那些面包棋子按棋谱走棋时,却完全失败了。开头几天,我老是走错,一盘棋得走三遍、五遍、十遍、二十遍地从头下起。但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像我,一个受空虚支配的奴隶,能拥有这么多无法打发和毫无用处的时间呢?又有哪 个有如些强烈的需求欲望和耐心呢?六天以后,我已经把这盘棋一步不错地下完了。又过八天,我根本用不着在床单上摆面包棋子,凭想象就能说出棋谱上的棋子位置。

再过八天,连方格床单也用不着,书上那些抽象符号a1,a2,c7,c8在我的脑子里自动转换成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位置。这种转化完全成功了:我把棋盘连同棋子映到我的脑子里,光凭那些符号就能纵观变化无穷的棋局,就像一个受过训练的音乐家,只要一看总谱,就能听到各种乐器的声响和它们合奏的效果。再过了两个星期,我可以毫不费劲地将书中荟萃的各盘棋局背出——或者,说句棋界行话,下盲棋。现在我才懂得,我这次大胆的偷窃对于我来说是件怎么说也不过分的快事。因为我一下子有事可干了——要是您愿意,可以说它毫无意义,毫无目的,但它毕竟是一种事,把我周围的空虚消灭干净了。我手上的一百五十个棋谱就像一件神奇的武器,抵抗着那令人窒息的时间和空间。为了使这项新鲜活动的魅力保持长久不衰,我严格为自己规定了每天下棋的时间:早上两盘,下午两盘,晚上再很快复习一遍。这样,我那以前像肉冻一样粘粘乎乎,无形无状的日子,现在变得很充实。

我每天很忙,可不觉得累,因为下棋有个奇妙的优点,由于只在一狭窄范围内用脑,即使绞尽脑汁,也不会感到疲劳,反而会使头脑更灵活,令精力更充沛。渐渐地,我从最初只是机械地照搬棋谱,到开始懂得下棋乃是一种艺术,并对它产生了兴趣。我弄清了进攻的方式和策略,学会了防守采用的绝招,掌握了如何预见棋局的发展,运筹帷幄,突然反攻。不久我就能正确无误地道出每位大师的棋风和个人特点,就像拿起一首诗,只读几句就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一样。起初,下棋不过是消磨时间,后来却成了一种享受。

那些伟大的棋艺战略家,如阿廖辛、拉斯克、波哥留波夫、塔尔塔科威尔,像亲密的伙伴一样迈进了我这个荒僻的小地方。这种变化万千、深奥莫测的消遣,使我这间沉寂的囚室每天充满生气,而恰是这种极有规律的棋术练习,使我受到震动的思维能力又恢复了正常。我觉得我的脑子又变得好使起来,通过不断的思维训练,甚至像是更灵活、更机敏了。尤其在审讯时,我的思路更清晰,更集中。下棋无意中锤炼了我抵御欺骗性威胁和识破奸计的能力。从那一时刻起,我受审答供再无破绽。我甚至觉得,那些盖世太保们也渐渐开始带着某种敬意在观察我,兴许他们心里纳闷儿,为什么其他人一个个垮掉,惟独我像从什么秘密的地方汲取了力量,能同他们进行如此坚定顽强的抵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