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象棋的故事 (7)
“然而,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我慢慢地小心地睁开眼,奇妙之极:这不是我住的那间屋子,这间屋子比旅馆那间囚室宽敞得多,窗上没有铁栏杆,阳光可以自由射入,朝窗外望去,看到的不是防火墙,而是随风摇动的长满绿叶的树木。墙壁雪白,光滑透亮,白白的天花板高高地吊在头上——确确实实,我躺在一张新的陌生的床上。真的,这不是梦,我身后有人轻轻讲话。想必是我由于吃惊猛地动了一下,我听见身后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悄悄走过来,一个头戴白帽的女人,是个看护,是个护士。我有一年未见女人了。
我凝视着那妩媚的身影,目光肯定既狂野又激动,因为走过来的那位天使赶快温和地对我说:‘别动!安静些!’但我只顾聆听她的声音—这不是一个人在说话吗?世界上还真有一个不审讯我、不折磨我的人吗?再说——这可真是个惊人的奇迹——那声音轻柔,令人感到温暖,出自一个温柔的女性之口。我带着一种渴望瞧着她的嘴,因为经过这一年来的地狱般的生活之后,我已觉得人能如此亲切地与另一个人交谈是不可能的。她冲我微笑——是的,她在微笑,这世上还有人会亲切微笑——之后她把指头放到唇边‘嘘’了一声,又轻轻走开了。可我不能服从她的指示,这个奇迹我还没看够呢!我吃力地试着从床上坐起,目送着这个自天而降、心地善良、和蔼可亲的人。就在我想撑着床边起来时,却一下子歪倒在床上。我感觉我的右手、手指和腕关节处有些异样,鼓起一个又粗又大的白鼓包,显然缠着一层很厚的绷带。我先瞧了瞧手上那个白白大大的不知来自何处的鼓包,心里感到纳闷儿,接着慢慢弄清了我在哪儿,苦苦思索我到底出了什么事,肯定是那帮家伙把我打伤的,或是我自己把手弄成这个样的,我现在是在一所医院里。
“中午,医生来了,是位和蔼可亲的上了年纪的人。他知道我们家族的姓,而且必恭必敬地提到了我那位当御医的叔叔。于是我立刻感到,他对我一片诚心。接着,他向我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其中一个尤其使我感到惊奇——他问我是否是位数学家或化学家。我都否定了。
“‘奇怪。’他自言自语地说,‘发高烧时你老是大声呼喊着些奇怪的公式——C3、C4。我们大家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于是我问,我出了什么事。他令我不解地微微一笑。
“没什么严重的事,急性精神错乱。’之后他小心地朝四下看了看,又悄悄地补充说,‘不管怎么说是可以理解的,从三月十三日开始,是吧?’
“我点头。
“用这种手段对付您,还能不发疯?’他嘟嘟嚷嚷地说,‘您不是头一个,不过您别担心。’
“从他悄声耳语安慰我的样子和他那带着宽慰神情的目光中,我看出,我在他这儿没有什么危险。
“两天之后,这位善良的大夫颇为坦率地告诉我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看守听见我在囚室中大喊大叫,开始他以为有人闯进囚室,正同我吵架。他一把门打开,我便向他扑去,像疯子一样冲他哇啦哇啦大叫,听起来像是在说:‘走呀,你这个无赖,你这个胆小鬼!’还要掐住他的脖子,最后竟要同他拼命,吓得他不住地高声呼救。那帮人见我怒气冲天,狂呼乱叫,就拖我去医生那里检查。这时,我猛地挣脱,扑向走廊的窗口,将玻璃打碎,结果割破了手——您瞧,这儿还有道挺深的伤疤。住院的头几天,我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现在他觉得我已神智清楚。‘当然,’他又悄声加了一句,‘我还是不向那些先生报告为好,免得他们一听说又把您弄回去。请您相信我,我会尽力的。’
“这位乐于助人的大夫,究竟对那些恶棍们说了些什么有关我的情况,我无从得知,反正他达到了他欲达到的目的:我被开释了。可能他告诉他们我已精神错乱,对自己的言论和行为不能负责,或许由于希特勒已占领波西米亚,对于他来说,奥地利问题已经解决,盖世太保认为我已无甚用处了。所以我只须签字保证,在两星期内离开我的祖国。这十四天我忙得四脚朝天,要办理当时一个世界公民出国旅行所需办理的上千个手续——军政部门证件,警方证书,纳税,护照,签证,健康证明——以至我根本无暇回顾往事。看来,人的脑子中有一种神秘的调节力,它可以自动将那些可能成为精神负担或对心灵有害的东西切断。因为,每当我想回忆起在囚室度过的那段时间,这种念头就被断掉,直到数周之后,实际上是来到这条船上后,我才重新鼓起勇气思考,我遭遇到了什么事。
“现在您可以理解,为什么我在您朋友面前举止如此不得体,而且说不定让他们感到费解。我只是散步偶然路过吸烟室,不巧正看见您的朋友们坐在棋盘前下棋。我既吃惊又害怕,觉得脚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也挪不动了。因为我已经完全忘记,人们竟能坐在一张真正的棋盘前用真正的棋子下棋,根本想不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以实实在在地面对面进行这种游戏。我真的用了好几分钟才想起,这些棋手在那里做的事,不正是我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一连数个月自己对自己进行的那种游戏吗?那些我在非常情况下使用的代码和数字,只不过是这些木制棋子的代用品和符号。
我对这些棋子在棋盘上的移动与我在思维空间中想象出来的棋子运动完全相同,感到非常惊讶,这种惊讶与一位天文学家在纸上用复杂的方法计算出一颗新行星的位置之后,果真在天上看到一颗洁白明亮、实实在在的星星所产生的惊讶是完全相同的。就像被磁铁吸住一样,我死盯着棋盘,看着我那些格子——相啊,王啊,卒啊,都是真正的棋子,用木头刻的。为了纵观棋局,我必须先进行转换,将我那些抽象的代码换成能够运动的棋子。渐渐地,想观看由两名棋手对弈的真正棋赛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于是就发生了那件令人难堪的事。我忘记了礼貌,干预了你们下棋。可你朋友那步错棋像根针一样刺痛了我的心。我拦住他,完全出于本能,是一时冲动,就像你看见一个小孩爬到栏杆上,会不假思索地抓住他一样。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如此莽撞,有多失礼。”
我赶忙向B博士解释,就是因为这个偶然事件,我们才得以与他相识,心里都很高兴。对于我来说,听了他刚才对我充满信任的一番谈话,明白他在这场临时棋赛上展示风采,将是件双倍有趣的事。
“别,您不要对我抱太多的期望。明天这场棋对于我只是个试验……试试我是否……到底能不能下盘正常的棋,在真正的棋盘上,用实实在在的棋子,同一个活生生的对手……因为我越来越怀疑,我以前下过的数百盘棋,也可能是上千盘棋是否正规,不会是在梦中臆想出的、在发烧时构思出的一种昏乱中的象棋游戏吧?进行这场游戏就像做梦一样,许多中间环节都会一掠而过。但愿您不会指望我会自不量力地同一位世界冠军、一位堪称世界第一的大师下双倍的赌注。使我感兴趣的,对我有一定诱惑力的只是事后的好奇。我想确认一下,当时我在囚室中的所作所为是在下棋还是在发疯,我当时处于那块危险的暗礁何处,这面还是那面——仅此而已。”
这时船尾响起了开晚饭的锣声,想必我们——B博士讲的比我说的详细得多——大约聊了两小时。我向他表示感谢,之后与他告辞。但没等我沿甲板走出几步,他又追上来,脸上挂着焦虑,结结巴巴地补充了几句:
“还有一件事,希望您事先同那些先生们讲一声,免得事后又显得我失礼:我就下一盘……没有别的,只为了结那笔旧账——最终了结,而不是重新开始……我不愿意再度陷入令人发昏的象棋热中,回想起来只觉得心惊胆战……另外……另外……大夫那时也警告过我……明确地警告过我:任何陷入某种狂热嗜好的人,都是终身受害者。得了象棋中毒症的人,即使已经痊愈,最好也不要再接近象棋……这样说您清楚了吧——就下这一盘,为我自己做个试验,不再多下。”
第二天下午三点,我们准时按约定时间聚集在吸烟室。我们一方又多了两个棋艺爱好者,是船上的两位军官,为观看这场比赛,他们特意请了假。连琴多维奇也没像以前那样故意来迟。按规定说好谁执黑谁执白后,这场由无名氏对世界冠军的值得纪念的比赛就开始了。令人遗憾的是,这盘棋只是为我们这些平素与象棋没多大关系的人下的,整个弈棋过程就像贝多芬的钢琴即兴曲对于音乐一样,永远丢失了。虽然我们大伙儿第二天一起试着凭记忆复盘,但却没成功,也许是由于观战时太热衷于两位棋手而忽略了棋局的缘故。因为在比赛进行过程中,两位棋手的举止和身上所表现出的文化教养上的差异越来越明显。琴多维奇,这位久经沙场的名手,自始至终像块岩石一样一动不动,两只眼睛严肃地死死盯着棋盘,思考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一种体力劳动,需要使所有器官保持高度紧张。而B博士正相反,动作轻松,无拘无束。从“业余爱好者”这个词最美好的本意出发,游戏应该从游戏中获得快乐。他让自己的身体完全放松,在头几次间歇时还同我们聊天,并且轻轻松松地点上支烟,常常在该轮到他走棋时才向棋盘看上一分钟。他每次都让人觉得,对方走的每步棋都不出他所料。
开局几步走得相当快,直到第七步或第八步两人才各显身手,琴多维奇思考的时间逐渐拉长,我们感到,争夺主动权的战斗开始了。然而老实说,棋局发展变化莫测,就像真正的比赛一样,我们这些门外汉看得颇为失望,因为各个棋子越紧密相联,交织成一个特殊图案,我们对棋局的形势就越捉摸不定。我们既看不出这一方的意图,也弄不清另一方的打算,不明白他们之中到底哪位占了上风。我们只看到,各个棋子像起重器一样向前推动,想把对方阵地撬开一个缺口。可我们不了解,这样走来走去的战略意图是什么——因为这些棋坛高手,每走一步前都要推算出好几步。另外,由于琴多维奇考虑起来没完没了,渐渐使人提不起精神,这显然也令我们的朋友感到恼火。我们不安地注意到,这盘棋时间拉得越长,他就越显得不安,不停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精神烦躁地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会儿抓起一支铅笔写点儿什么,后来又要了瓶矿泉水,一杯接一杯地猛饮。很明显,他对棋局的预测要比琴多维奇快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