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象棋的故事 (8)
每回当后者无休止地思考后做出决定,用他那粗大的手向前移动棋子时,我们的朋友脸上就绽出笑容,像看到一件盼望许久的事终于实现一样,并且立刻回着。想必他那飞速运转的大脑已预先看破对方可能实施的所有策略。琴多维奇出棋越慢,我们的朋友就越不耐烦。等待时,他双唇紧闭,现出一副恼火的样子,几乎可以说是对对方充满敌意的神情。但琴多维奇一点儿不急,他顽强地思考着,一声不吭,而且棋盘上的棋子越少,他思考的时间越长。足足用了二小时四十分钟,才走到第四十二步。这时我们已精疲力竭,差不多无心继续观战。两位船上的军官,一个已经离去,另一个拿起一本书翻起来,只有在双方出棋时才朝棋盘瞟上一眼。可就在这当儿,当轮到琴多维奇走棋时,却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B博士一瞧见琴多维奇抄起马,准备往前跳时,就像猫跳跃前那样躬起身子,全身发抖。那颗棋子才落地,他就刷地一下将王后往前一推,得意洋洋地大声说:“好啦!这下结束啦!”跟着往椅背上一靠,两支胳膊交叉在胸前,以一种挑战性的目光望着琴多维奇。
他的瞳孔中突然闪烁出一种炽烈的光。
我们大伙儿不由自主地俯身看那棋盘,想搞清这预示着这盘棋结束的那具有决定性的一着棋究竟是怎么回事。乍一看,这着构不成直接威胁,那我们的朋友的这一举动肯定是指棋局的发展,我们这些脑子反应缓慢的半瓶子醋棋手是看不出来的。然而琴多维奇却不然,他听了那句带挑战性的预言之后,纹丝未动,镇静沉着地坐在那儿,似乎“这下完了”这句带侮辱性的话根本不值得他理睬,一切照旧。大家不由得屏住呼吸,只听到桌上那只计时钟嘀哒作响。三分钟,七分钟,八分钟——琴多维奇一动不动,但我觉得,内心的紧张似乎使他那粗大的鼻孔涨得更大了。
我们的朋友好像同我们一样,觉得这种无声的等待难以忍受。他突然一下子站起来,开始在吸烟室踱来踱去,起初踱得很慢,之后快起来,越来越快。尽管他走得急匆匆,但往返距离总是相同,就像每次在这间空房中都碰到一排无形的栅栏,迫使他折回。我突然觉得周身战栗,他这样走来走去无意中勾划出他原先那间囚室的大小。在被囚禁的那几个月中,他肯定也是同现在一样,双手痉挛,缩着肩膀,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窜过来窜过去。他就是这样,而且也只能是这样上千次地奔来奔去,僵滞而充满狂热的目光中闪着一股发红的光芒。但他的思维还没有受到伤害,因为他还不时地朝棋桌那面瞧瞧,看琴多维奇这会儿是否做出决定。
五分钟,十分钟,之后终于发生了我们之中谁也想不到的事情。琴多维奇抬起他那双一直搁在桌子上的粗笨的手。我们大伙都紧张地看他做出什么决定。但是这位世界冠军没有走棋,而是手一翻,裁决般地猛一下将所有棋子扫出棋盘。直到这时,我们才明白:琴多维奇放弃了这盘棋。为不愿让我们看到他确确实实被将死,他投降了!难以令人相信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世界冠军,无数次世界级比赛的获胜者,在一个不知名的二十年或二十五年未碰过棋盘的人面前,降下了旗帜。我的朋友,这个不愿公开姓名的人,不为任何人所知的人,在公开比赛中战胜了世界上实力最强的象棋大师。
我们大伙儿激动不已,不由自主地纷纷起立。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应该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以宣泄一下我们的惊喜。只有琴多维奇保持镇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用一种石头一般的僵硬目光看着我的朋友。
“再来一盘?”他问。
“当然,”B博士兴高采烈地回答。我听了很不舒服。没等我讲事先所做的只下一盘棋的约定,他已经坐下来,开始忙着布棋子。他激动不安地归拢着那些棋子,有一两次,一个卒子从他瑟瑟发抖的手指中滑落到地上。看到他那种过分激动的样子,我心中原有的不快和不安变成了一种担心和害怕。因为这个外表和内心原本都非常沉静的人,被一种狂躁攫住,他的嘴抽动得越来越厉害,他的身体像是发烧打摆子,瑟瑟地抖个不停。
“别下了!”我在他耳边悄悄说,“现在别下了!今天算了!您受不了。”
“受不了!哈哈!”他恶狠狠地大声笑起来,“要不是这般磨蹭,我可以在这段时间下上十七盘!惟一使我感到不好办的是,用这种速度下棋很难不让自己打瞌睡!——好啦!您走吧!”
最后几句话言辞激烈,近乎粗鲁,显然是说给琴多维奇听的。琴多维奇不动声色,神态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但他那呆滞的目光有点像一只握紧的拳头。突然,这两名棋手间发生了些新情况:一种危险的紧张对峙,一种发自内心的仇恨。他们不再是玩一玩,切磋一下棋艺,他们成了两个发誓要将对方整死的仇敌。琴多维奇走第一步之前,犹豫了好久,我顿时明白,他在故意拖延时间。显然这位训练有素的象棋战略家已经发现,他恰恰可以运用这种拖拉法将对方拖垮,使对方思想混乱。这次他采用的是最一般、最简单的开局方式——将王前卒向前移两格。可这一步他足足考虑了四分钟。我们的朋友也立刻驱王前卒相迎。但琴多维奇那边又是无休无止、令人难以忍受的停顿,就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人们心惊肉跳地等着轰鸣的雷声,但雷声却迟迟不来。琴多维奇一动不动,他在思考,无声无息,慢悠悠的。我越来越肯定,这种缓慢中藏着恶毒,但我却有更多的时间观察B博士。他刚刚让第三杯矿泉水入肚。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曾说过在囚室里干渴难忍,就像发烧一样。这一切都已清楚地表明,他已激动得难以克制。直到第四步,琴多维奇依旧无休无止地考虑。B博士失去了自控,他一下子冲琴多维奇叫起来:
“您倒是走棋啊!”
琴多维奇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据我所知,我们讲好,每步棋思考时间为十分钟,我原则上不用更短的时间下棋。”
B博士咬了咬嘴唇,我发现,他的脚底在桌下越来越不安地敲打着地板。我自己也变得越加焦躁不安,一种预感压在我心头,他身上要发生什么愚蠢荒唐的事。果不其然,下到第八步时又发生了一次冲突。B博士等着,越来越不耐烦,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紧张,他在椅子上摇来摇去,开始不自觉地用手指敲打着桌子。琴多维奇又一次抬起他那颗硕大的头颅。
“我可以请您别敲桌子了吗?这干扰我下棋。”
“哈哈!”B博士短促地笑了声,“确实如此。”
琴多维奇脸涨红了。“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恶狠狠地问。
B博士又一次短促并且带着恶意笑了一声。“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您显得太神经质。”
琴多维奇没吭声,低下了头。
直到七分钟后他才又走了一步棋,这盘棋就以这种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进行着。琴多维奇越来越像块石头,到后来,他总是用完规定的那里思考时间,才走一步棋,而我们的朋友在间歇时间中的举止越来越奇怪。看来,他对这盘棋已根本不再感兴趣,而在想些什么其他事情。他不再跑来跑去,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目光呆滞,迷迷惘惘地看着前方,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许他已沉入到一种无穷无尽的联想中,也许——这是我内心深处的怀疑——在创造另外一些棋局。因为每次琴多维奇走完一步棋,我们总得招呼他,才能使他不再心不在焉。之后他总要用一分钟时间,才能定下神来下棋。我越来越怀疑,他现在精神已经错乱,而这种以平静形式突然发作的严重精神错乱,使他把琴多维奇和我们都忘得干干净净。果然,下到第十九步时,爆发了危机。琴多维奇才动棋子,B博士连棋盘都没认真看上一眼,就把他的相往前挪了三格,大声叫了一声,叫我们大伙吃了一惊:
“将!将军!”
我们满怀期望地以为他将琴多维奇有致于死地了,立刻都过来看棋盘。但是一分钟后发生了我们谁也没料到的事。琴多维奇异常缓慢地抬起头,逐一地看了看我们这群人——这是他以前可从未做过的事。他仿佛在享受一种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因为他的嘴角上渐渐露出一种满足,明显含有讥讽的微笑。直到他尝尽这个对于我们仍然是莫名其妙的胜利快乐之后,才假装客气地对我们说:
“遗憾——可我却不懂怎么将,也许先生们中有谁看到我的王被将军了?”
我们大伙看看棋盘,之后又不安地瞧了瞧B博士。琴多维奇的王确实——一个孩子也能看出——受一个卒保护,相无法将军。我们大伙都不安起来。莫非我们的朋友一着急棋子没放对位置,多走了或少走了一个格?我们的沉默不语引起了B博士注意,他呆望了下棋盘,非常结结巴巴地说:
“可王是在f7上呀……他的位置不对,完全不对。您走错了!这个棋盘上的棋子全错了……卒应在g5上而不是在g4上……这完全是另一盘棋……这是……”
他突然不说话了,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或者说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膊,好使他就是在发烧的昏乱状态下也能感觉出我在抓住他。他转过头,呆望着我,像个梦游者。
“是您,您有什么事?”
除了“Remember”(英语:记住)这个字外,我什么也没说,同时用手指摸了一下他手上的伤疤。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我的动作,他的眼睛呆望着那道血红的伤疤。跟着他突然颤抖起来,周身打起寒战。
“老天呀,”他张开苍白的嘴唇低声说,“我说了什么蠢话或干了什么荒唐事吧……我又……”
“没有,”我向他耳语道,“但您必须立刻停止这盘棋,现在还来得及,请您想想大夫对您说的话。”
B博士猛地站起身,“我请您原谅我犯的愚蠢的错误,”他又用他原有的彬彬有礼的声音说,并且向琴多维奇鞠了一躬,“刚才我说的话,都是废话。自然这盘棋是您胜了。”然后他又向我们说,“我也得向诸位先生请求原谅。但是我事先就给你们打过招呼,不要对我期望过高,请您原谅我出丑——这是我最后一次下棋。”
他鞠了一躬就走了,就像他最初出现时一样谦逊和神秘。只有我知道,为什么这人永远不会再摸棋盘,而其他人却不知所措地留在那里,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刚才差一点儿没碰上一件不太愉快和危险的事情。“Damnedfool!”(英语:没用的笨蛋)麦克柯诺尔失望之余嘀咕地骂了一句。最后一个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是琴多维奇,并且又朝那下了一半的棋看了一眼。
“真可惜。”他倒是宽宏大量地说,“这个进攻安排得不错啊。对于一位业余棋手来说,这位先生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