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象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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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家庭女教师 (2)

第四章 家庭女教师 (2)

她们在感情上受到许多次伤害,直到现在才有所感觉,而这件事对她们触动最深。姐妹俩悄悄地、无声地承担起尽量让伤心的小姐多一点快乐的责任。她们努力认真地完成作业,相互帮助,不再调皮,没有怨言,抢先满足小姐的愿望。可小姐一点没发现。这使她们很难过。这段时间,小姐变了个人。有时,当姐姐或妹妹与她说话,她吓了一跳,像是从梦中惊醒,目光过后才迟迟疑疑地像是搜寻什么东西似的从远方游回。她常常一连几小时地坐在那儿,呆呆望着前方。为了不打扰她,姐妹俩踮着脚尖从她身边走过。她们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此刻,她正在思念自己远在什么地方的孩子。女性特有的柔情在她们身上觉醒,萌发出一种对变得如此宽容、如此温存的小姐的爱,而且越来越强烈。平时一阵风似的、目空一切的步履变得轻柔了,动作也小心了。孩子们感觉出小姐心中怀着隐痛。她们没见她哭,可发现她的眼睑总是红红的。她们清楚,小姐不想让她们看出自己心中的苦痛。她们为帮不了她忙,感到万分失望。

有一回,当小姐向窗口转过头,偷偷用手帕擦眼睛时,妹妹突然鼓足勇气,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说:“您近些日子这么伤心,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过错吧?”

小姐感动地望着她,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不,孩子,不,”她说,“当然不是因为你们。”而后她温柔地吻着她的前额。

以后的几天,姐妹俩悄悄地观察,对周围的情况处处留心。有一次,她们中的一个突然走进屋,听到一句话。就那么一句,因为父母见她进来立刻闭了嘴。可现在每句话都能引发她们做出上千种猜想。“我也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头,”母亲说,“我要问个究竟。”小姑娘开始以为在说自己,惊慌失措地赶忙找另一个商量对策。但中午吃饭时,她们发现,母亲严厉的目光停在独自静静沉思的小姐的脸上,于是相互会意地对了下目光。

饭后,母亲装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对小姐说:“请你一会儿到我房间里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讲。”小姐轻轻垂下头。姐妹俩立刻感到周身发抖。她们意识到,马上就要出事了。

小姐一走进母亲房间,两个孩子立刻冲了过去。扒门、在角落里乱翻、偷听、窥伺他人行动,这对于她们已习以为常。她们既不觉得这样干鲁莽,也不觉得不光彩,她们只有一个念头:将别人想瞒过她们的一切秘密弄个水落石出。她们在门外偷听。但房里只传出一阵嘀嘀咕咕的耳语。她们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害怕将里面的谈话漏掉。

后来,屋里的一个声音变大了,一听就是母亲。她恶狠狠地说:“您以为大伙儿都是瞎子,一点看不出来?您以这种思想和品德如何履行自己的义务,我完全想得出。可我竟把自己的孩子,我的女儿的教育托付给您这种人,而您,天知道,哪把她们当回事……”

小姐似乎在解释什么,但声音太轻了。孩子们听不到。

“借口,借口!每个轻浮的人都有借口,一找一个,别的什么都不必想。反正上帝会帮忙的。这种人还想当老师,教育女孩子?脸皮太厚了!您不会认为我还会继续把您留在家里吧?”

孩子们在外面偷听,身上一阵阵打着寒颤。她们虽然一点也听不懂,可母亲怒气冲冲的声音却着实怕人。这时小姐没做任何回答,只是低声剧烈地抽泣。泪水从她的眼睛中涌出。但这似乎更惹恼了母亲。

“除了哭,您还会干什么。别以为掉几滴眼泪就会使我宽宥您。您这种人不值得我同情。您今后怎么办,我管不着。您想去哪儿,该找谁,就由您啦,我连问都不问。我只知道,这种极端不负责任的人我们家一天也不能容忍。”

小姐没回答,只是哭泣,抽抽噎噎,绝望而悲泣。孩子们在外面听了就像得了寒热病一样浑身打颤。她们从未听到这种哭声。她们模模糊糊地感到能如此痛哭的人,心地一定非常善良。母亲不吭声了,在一旁等待。末了,她突然粗暴地说:“不讲了,话点到为止。今天收拾东西,明早过来拿工钱,再见了!”

孩子们从门旁跳开,飞也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这是怎么啦?”就像晴空突然响了一声炸雷,把她们打得晕头转向。她们站在那儿,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第一次领略了人生的真实面目,第一次敢于反抗父母。

“妈妈以这种口气和她讲话,真卑鄙。”姐姐咬着嘴唇说。

妹妹没料到姐姐讲话这样肆无忌惮,不禁吓了一跳:“可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干了什么事。”她结结巴巴地反驳说。

“肯定没干坏事。小姐绝不会干坏事。妈妈不了解她。”

“再瞧她哭得有多伤心!我真是怕死了。”

“是呀,太可怕了,而且妈妈骂得那么凶。这是卑鄙,我告诉你,是卑鄙。”

她狠命地跺着脚,眼睛含着泪。这当儿,小姐进来了,她看上去心力交瘁。

“孩子们,今天下午我有事,不能陪伴你们了,乖乖的,行吗?可以相信你们吗?晚上我再来看你们。”

她走了,没有发现孩子们情绪异常。

“看见了吧,她的眼睛都哭肿了。我不明白,妈妈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

“可怜的小姐!”

还是这句哀叹,饱含着同情,浸透着泪水,姐妹俩心绪烦乱地站在那儿。这时母亲走了进来,问她们想不想同她一起坐车兜风。她俩吱吱唔唔,避不作答。现在一见母亲,她们就感到悚然,而且心里憋着气,因为没人和她们说起小姐要离开的事。她们宁愿单独厮守。姐妹俩像两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燕子,东扑西撞,在四下一片虚伪和谎言中,几乎要窒息。她们在想,该不该去小姐那儿,问问情况,和她谈谈,要她留下,告诉她是妈妈不对。但又害怕伤她的心。同时她们也感到害羞,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她们偷听偷看的。她们不得不假装糊涂,就像两三个星期前那样。姐妹俩呆在那儿,孤独地捱着这漫长的下午,她们在思索、哭泣,耳畔总响着令人心惊胆颤的声音:母亲狠狠的斥责和小姐绝望的抽噎。

晚上,小姐匆匆来看了她们一下,向她们道了晚安。看她走出门,孩子们的心在发颤。她们多想再和她说几句话。可当小姐走到门口时,突然又自动转回身——好像被这无声的愿望拉回似的。她眼中闪着忧伤和泪光,紧紧地把失声痛哭的孩子搂在怀里,再次吻着她们,之后匆忙离去。

孩子们站在那儿,泪流满面。她们知道,这便是永别。

“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其中一个哭着说。

“等着吧,明天咱们放学回家,她已经不在了。”

“也许我们以后能去看她。她一定会让咱们看看她的孩子。”

“是啊,她确实是个好人。”

“可怜的小姐!”又是这句叹息,但话音中蕴含着对自己命运的悲叹。

“你想想,没有她咱们今后可怎么办?”

“我永远不会爱另外一个小姐。”

“我也是。”

“没人会像小姐一样关心咱们了。以后……”

她们没敢往下说。但自从她们知道小姐有了孩子,一种女性特有的情感使她们对她满怀崇敬。姐妹俩无时不在地牵挂着这件事,不过现在已不是因为无知而好奇,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和深切的同情。

“喂,”一个孩子说,“听着!”

“嗯?”

“我有个想法,小姐离开前,我很想让她高兴一下。好让她知道我们爱她,我们和妈妈不一样。你愿意吗?”

“这还用说!”

“我发现她非常喜欢白玫瑰,我想,明早上学前,咱们买上几朵,放在她房间,你说好吗?”

“可什么时候放呢?”

“吃午饭时。”

“那时她肯定走了。这样吧,我明天天不亮就去花店,悄悄秘密地拿回,之后送到她房间。”

“好,那明天咱们得早点起床。”

她们拿来自己的存钱罐,笃诚地把所有钱倒出。现在她们快活了,她们还有希望向小姐表达自己无声和真挚的爱。

翌日,天刚破晓,她们就起床了,微微颤抖的小手拿着鲜艳美丽的玫瑰,敲着小姐的房门,没人答应。她们以为小姐还睡着,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但屋里没人,床铺整整齐齐,显然没睡过,但周围物品却零零乱乱。深色的桌布上放着几封信,格外显眼。

孩子们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

“我去见妈妈!”姐姐说,语气坚定。她站在母亲面前,毫不畏惧,目光阴沉:“我们的小姐呢?”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吧。”母亲惊诧地回答。

“那里没人,床根本没睡过。她一定是昨晚就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母亲一点没注意到这带着愤懑和挑战味道的腔调。但她的脸刷地变白了,进去找父亲,父亲一步三跳地冲进小姐房间。

许久不见父亲出来。孩子们目不转睛地愤怒地盯着母亲,母亲显得惊慌失措,根本不敢正视女儿的目光。

这时,父亲出来了,怒气冲冲,脸色惨白,手里拿着一封信。他和母亲走进房间,低声嘀咕着什么。孩子们站在门外,一下子不敢偷听了。她们害怕父亲发火,她们从未见过父亲气成这副模样。

母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神态慌乱,像是刚刚哭过。孩子们吓得身不由己地朝她走去,想问问明白。可她严厉地说:“快去上学,时候不早了。”

姐妹俩不得已只好离开。她们上了几节课,像是在做梦,一个字也没听进,后来便飞快地奔回家。

家里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感到人人心头都异常沉重,像压着块石头。没人讲话。可每个人,甚至连仆人,眼神都有些异常。母亲朝孩子们走来,像是早就准备好要与她们谈。她开口就说:“孩子们,你们的小姐不再来了,她已经……”

但她顿住了。孩子们的目光咄咄逼人,直盯着她的眼睛,使她不敢再撒谎。姐妹俩掉转身,头也不回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下午,奥托突然出现了,是被叫来的,说有封信给他。他也是脸色苍白,而且心神不宁,不知呆在哪儿好。没人与他搭话,大家都躲着他。他看见站在角落里的孩子,便想同她们搭讪。

“别碰我!”一个小姑娘说,厌恶得浑身发抖。另一个呸地唾了他一口。他狼狈不堪,不知所措地四下转悠了一会儿,就不见了。

没人同两个孩子说话。她们自己也不交谈。她们脸色苍白,心神不宁地在各个房间荡来荡去,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她们不时相遇,一声不吭地对望着,眼睛都哭得红红的。现在,她们全明白了。她们知道自己受了欺骗,知道所有的人都可能很坏,很卑鄙。她们不再爱自己的父母,不再相信他们。她们知道,今后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从现在开始,沉重可怕的全部生活重担就要压在她们细弱的双肩上。她们像是一下子从欢乐、无忧无虑的稚童的乐园,跌进了苦难的深渊。虽然她们对身边发生这件可怖的事情还不能理解,但她们的思想已被恐惧紧紧扼住,使她们无法自由呼吸。

她们的双颊发红滚烫,目光凶狠逼人。孤独使她们感到周身发冷,但却不知何处能觅得温情。没人敢跟她们讲话,连父母也一样。她们敌视所有人,不停地游荡反映出她们心中的躁动与不安。虽然姐妹俩互不交谈,但心中却存着骇人的相依为命、同生共死的感觉。这种沉默,这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没有呼叫,没有眼泪,深深潜伏并锁闭在内心深处的痛苦,使她们远离并且憎恶所有人。没人能接近她们。她们心灵的窗口关闭了,不知何时才能敞开。她们周围的人都感到她们是敌人,毫不心慈手软,是对任何人决不予以饶恕的敌人。因为从昨天开始,她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这天下午,两个小姑娘一下子大了好几岁。当夜幕降临,她们在昏暗中单独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时,又像孩子一样感到害怕了。她们害怕孤独,对虚幻中的亡灵鬼影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充满了恐惧。这几天,家里人个个惶惶不安,竟忘记给她们房间生火。姐妹俩蜷缩在一张床上,冻得瑟瑟发抖。她们张开细细的小胳膊互相搂抱,纤弱而尚未发育的小身体紧紧偎依在一起,像是寻求援助,驱除恐惧。她们依然害怕交谈,可妹妹突然忍不住大哭起来,姐姐也跟着失声痛哭。姐妹俩紧紧拥抱着,热泪滴滴答答,跟着滚滚而下,润湿了她们的面颊。她们胸紧贴在一起,随着呼吸此起彼伏,分担着对方的痛苦,寻求着慰藉。虽然她们是俩人,但痛苦只有一个,在昏暗中分不清这哭泣出自哪个身体。可现在让她们伤心流泪的已不再是那位小姐,更不是为对于她们已名存实亡的父母,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震撼着她们。面对这陌生的世界,她们的心在发抖。今天,她们已经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惊恐万分地看了一眼。她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恐惧,它阴森可怖,像一座昏暗的森林,等候着她们穿行。

恐惧渐渐消失,呜咽声慢慢变小,困意袭来。她们的呼吸声就像刚才的泪水一样,轻柔的汇成一体。她们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