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七章 (3)
杜洛华很不愿看见手枪匣子,觉得它很碍事。他试着把它放在背后,又嫌硌得慌;把它竖起来,放在里瓦尔和布瓦斯勒纳中间,又总是掉下来。最后,他只好把匣子放在脚底下。
大家都沉默不语。虽然医生想活跃一下气氛,讲了几个故事,可只有里瓦尔和他搭腔。杜洛华本想借机表现自己的机智,可又怕讲得不连贯,流露出害怕紧张的情绪。他总担心自己会发抖。
马车很快就到了野外。大约是八点钟。的确是一个严冬的早晨,大自然仿佛被冻成一块又硬又脆、闪闪发亮的水晶。树木披着寒霜,远看像是冰雪。脚底下扎扎作响。空气很干燥,一丁点儿声音就能传出好远好远。天空里蔚蓝色的,像镜子一样明净。太阳在天际运行,虽然灿烂明亮,却是冷冰冰的,不给万物带来任何温暖。
里瓦尔对杜洛华说:“手枪是我在加斯蒂纳·勒内特的店里买来的,他亲自装上子弹,匣子已用火漆封好。这两支手枪一会儿和你的对手带来的那两支放在一起抽签。”
杜洛华机械回答:
“谢谢你。”
里瓦尔把应该注意的细节一一告诉了杜洛华,因为他也不愿意被保护人有任何意外。每一处细节都不厌其烦的说上好几遍:
“当别人问:‘先生们,你们准备好了吗?’你要响亮回答:‘准备好了!’
“当口令一喊‘放’,你就迅速抬起胳膊,不要等喊到三,你就扣扳机。”
杜洛华心里反复念叨着:“当口令一喊放,我就抬起胳膊。当口令一喊放,我就抬起胳膊。当口令一喊放,我就抬起胳膊。”
马车已然驶进了树林,往右拐进一条林荫道,然后又向右一拐,里瓦尔忽然打开车门,向车夫喊道:“那边,顺着这条小路。”于是,马车驶上一条车辙纵横交错的公路,两边是矮矮的树丛。树上的枯叶边上结了冰,在微风中颤抖。
杜洛华依然口中念叨不停:
“当口令一喊放,我就抬起胳膊。”他心想,“如果马车失事,一切都好办了。啊!要是翻车,那该多好!最好能摔断一条腿……”
但是,他已看见林中空地的另一头,停着一辆马车,有四位先生正跺脚取暖。顿时他觉得呼吸困难,只好张开嘴巴。
证人们率先走下车去,医生和决斗的人跟着也下了车。里瓦尔拿起手枪匣子,和布瓦斯勒纳一道向两个陌生人走去。两个陌生人也同时走向他们。杜洛华看见他们四人彼此客套地施礼,然后一起在林中空地上走着,像是在搜寻什么,时而看着地上,时而又看着树丛,仿佛在找掉在地上或者飞走了的什么东西。他们接着又计算步数,并吃力地把两根手杖插到坚硬的冻土里,然后聚在一起。从他们的动作来看,像几个正在玩掷硬币猜正反游戏的顽皮小孩。
勒?布吕芝医生问杜洛华:
“你感觉怎么样?需要什么吗?”
“不,什么也不需要,谢谢。”
他好像觉得自己正在睡梦中,被突如其来的、不可思议的东西团团裹住,又觉得自己像疯子一样。
他害怕吗?可能。但已经没时间考虑这些了,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里瓦尔跑来,满意的悄声对杜洛华说:
“一切就绪。咱们运气不错,在手枪问题上占了便宜。”
杜洛华对此一点反应也没有。
旁人帮他脱了大衣,他像木偶一样任由摆布。旁人又摸了摸他燕尾服的口袋,确信他身上没有带任何证件或皮夹子。
他仍然在心里默诵:“当口令一喊放,我就抬起胳膊。”
随后他被他们带到一根插在地上的手杖旁边,并交给他一支手枪。他看见面前很近的地方,站着一个身材矮小而大腹便便的男子,秃顶,还戴着眼镜。此人就是他的对手。
他将秃顶男人看得很清楚,可他一心只想着这句话:“当口令一喊放,我就抬起胳膊,开枪!”正在此时,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安静。这声音问道:
“先生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杜洛华机械的高声喊道:“准备好了。”
于是同一个声音下令:“放!……”
他只听到了这一声,其它毫不理会。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毫无知觉,下意识的抬起胳膊使尽全身力气,猛扣扳机。
他没听见任何声响。
然而他很快就看见自己的枪口,冒出了一缕轻烟。面前的那个人仍然站立着,依然是原来的姿势。同时他还看见一缕白烟从对方的头顶上飘出。
他们两个人都扣动了扳机。一切完结了。
他的证人和医生在他的身上,四处搜寻着,东摸西拍的,松开他衣服的扣子,关切而忧虑地问他:
“您没有受伤吧?”
他有气无力的回答道:
“没有,我感觉没有。”
郎格拉蒙和他的对手竟然都没受一点伤。里瓦尔不满地低声埋怨:
“该死,手枪总是这样。不是打不中对方,就是把双方都同时打死。什么玩意儿。”
杜洛华呆立在那儿,心里高兴而又奇怪:
“总算结束了!”他还没放下手里的手枪,别人只好从他手里夺下来。他感觉似乎同整个宇宙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现在,战斗已经拉下了帷幕。他愉悦之极,突然觉得自己有无穷的潜力,能同任何对手决斗。
两边的证人在一起交谈了几分钟后,约好当天的某个时间再会面,共同起草此次决斗的记录。然后大家都上了马车。车夫在自己的座位上纵情大笑,赶着马车前进,只听得鞭子甩得啪啪直响。
他们一行四人在街上找了饭馆吃饭,边吃边谈发生的事情。杜洛华先讲了自己的感受:“我真的毫不紧张,一点也不。你们应该看得出来吧?”
里瓦尔回答道:“当然,你的表现很精彩。”
写完后的决斗记录交给了杜洛华,打算登在当地的新闻栏上。
他瞧见决斗记录里记录着他和路易?朗格拉蒙先生互相开了两枪,觉得好奇怪,就忐忑不安地问里瓦尔:
“但是,我俩只开了一枪。”
里瓦尔微笑道:“的确是一枪……每人一枪……加起来就是两枪了。”
杜洛华非常满意这种解释,就没再问下去。老头瓦尔特拥抱着他说:
“了不起,了不起,你捍卫了《法兰西生活报》的旗帜,真是了不起!”
当天晚上,在各主要报馆和大街上各大咖啡馆里都可见到乔治。乔治两次碰到他的对手郎格拉蒙也和乔治一样,在公共场所露面。
他们都没向对方打招呼。假若他俩中有一个人受伤了,他们就会相互握手。他俩都发誓说,听到了对方的子弹呼啸飞过的声音。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一点,杜洛华收到了一个蓝色小纸条:
“上帝,我真害怕!立刻到君士坦丁堡来吧,让我拥吻你,我的爱人,你最勇敢,我爱死你了。——克洛。”
杜洛华果真去了。德?马香尔夫人迫不及待的投入他的怀抱,使劲亲吻他:
“啊,亲爱的,你知道我在早报上看到你的时候有多激动吗?啊!讲给我听吧。告诉我发生的一切,我真想知道。”
杜洛华只好详细地将事情发生经过告诉她。她问道:
“决斗前的那一晚上,你肯定没睡吧?”
“才不呢,我睡得很踏实。”
“假若换了我,我肯定睡不好。对了,你到决斗地点后呢?快把经过情形讲给我听。”
杜洛华将这一戏剧性事件作了一番描述:
“当时,我们面对面站着,距离大约二十步也就是这个房间四倍宽的距离。雅克先问我们是否准备好了,然后就喊口令。我迅速抬起胳臂,形成一条直线。但我错了,我想瞄准他的头部。我手里的手枪的扳机很死,而我却用惯了扳机张松的枪,因此,后座力使子弹射高了。还好,没关系,偏不了多少。他呢,他枪法很准,这该死的。子弹紧贴着我太阳穴呼啸而过。我清楚听见了子弹飞过的风声。”
德?马香尔夫人在他的腿上坐着,胳臂用力搂着他,似乎想替他分担危险。她喃喃地自言自语:
“噢!我可怜的爱人,我可怜的爱人……”
听杜洛华讲完后,她对杜洛华说:
“你知道吗?我没你就活不下去了!我每时每刻想和你在一起。但我丈夫在巴黎,很麻烦。偶尔我早上有一个小时的空闲,你还在床上,我却想去和你拥抱接吻,可我不想到你那恶心的楼里去。怎样才好呢?”他脑里亮光一闪,问她:
“你租这套房付多少租金?”
“一百法郎每月。”
“那好,我来付房租。我干脆搬过来和你一起住。我有了新的工作,我的那间房已经不够用了。”
德?马香尔夫人想了片刻,回答道:
“不行,我不愿意。”
杜洛华奇怪地问道:
“为什么?”
“因为……”
“这不成为理由。我住这套房太合适了,既然来了,就随遇而安吧,我不走了。”
他哈哈大笑,
“况且,是用我的名义租这套房的。”
然而德?马香尔夫人仍然不答应:“不,不,我不愿意……”
“究竟是为什么!”
她温情脉脉地喃喃低语:
“因为我可不愿意你带其它女人到这里来……”
杜洛华生气道:“绝无可能,我向你发誓……”
“不,你会带女人过来的。”
“我向你起誓。”
“真的吗?”
“真的。以名誉保证。这里是我俩的家,只属于咱们两个人。”
她热情似火的与他紧紧拥抱:
“好了,太好了!亲爱的。不过,我告诉你,如果你欺骗我一次,哪怕就一次,我俩就永远不再见面,一刀两断。”
杜洛华马上嘟嘟囔囔的发起誓来,终于谈妥,杜洛华当天就搬过来住。于是,只要她从门前经过,就可随时看到他。
随后,她又对杜洛华说:
“无论怎样,你周日过来吃晚餐。我丈夫觉得你很有趣。”
杜洛华喜出望外:
“啊,真的吗?……”
“真的,他已经被你征服了。还有,你曾对我说,你是在农村一座别墅里长大的,是吗?”
“当然了,怎么啦?”
“那你一定会做点农活了?”
“是的。”
“好的,你俩就可以谈谈花草和庄稼了,他很喜欢这些话题。”
“好,我牢记在心。”
德?马香尔夫人又拥抱杜洛华,亲吻他好久,才依依惜别。她对杜洛华的爱情因为这场决斗变得更加热烈了。
杜洛华走在去报馆的路上,心想:“真是个大怪人!莫名其妙!鬼知道她想得到什么,爱什么?她的家庭也挺让人奇怪的!让那个老头和这个没肝没肺的女人配成一对,也不知是谁在异想天开。更奇怪的是,那个督察当初竟然决定娶这个女学生,出于什么考虑呢?简直让人想不通!谁知道?难道是因为爱情?”
然而他终于还是得出结论:“无论怎样,这个情妇很好,如果我放弃她,就太混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