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柠檬水 (1)
摩莱尔确实很高兴。诺梯埃先生刚才派人去找他,为了早点知道这次召他来的原因,他匆忙得连车子都没叫,对他自己的两条腿比马的四条腿寄以更大的信任。他以飞快的速度从密斯雷路出发,向圣?奥诺洛那个方向跑去。摩莱尔是以一个运动员的步伐前进的,那可怜的巴罗斯竭尽全力跟在他后面。摩莱尔才三十一岁,巴罗斯却已六十岁了;摩莱尔沉醉在爱情里,巴罗斯则饱受着酷热的煎熬。这两个人在年龄和兴趣上有如此大的分歧,他们像是一个三角形的两条边——在底上分离而在顶端会合。那个顶端就是诺梯埃先生,他请摩莱尔马上去见他——这个命令摩莱尔完全可以办到,可是却大大地苦了巴罗斯。到家的时候,摩莱尔连气都不喘,因为爱神赐予力量给他;但早已忘记爱情是怎么一回事的巴罗斯却累得满身大汗。
那老仆人领摩莱尔从一扇小门里进去,书房的门关上以后,很快就传来一阵衣裙的声,这就等于说凡兰蒂到了。她穿着深色的丧服,显得异常美丽,摩莱尔望着她的时候心里感到非常喜欢,觉得即使她的祖父不来和他谈话也无妨。但他们听到老人的那把安乐椅已从地板上滚过来,不久他就在房间里出现了。摩莱尔热情地向他道谢,感谢他及时干涉那件婚事,把凡兰蒂和他从绝望中拯救出来;诺梯埃用一种慈爱的眼神接受了他的感谢。于是摩莱尔向那青年女郎投过去一个迷惑的目光,问现在又有什么新的惊喜要赐给他。凡兰蒂的座位离开他们略微有一点距离,她正在小心地等待必须要她说话的时机。诺梯埃把他的眼光盯住她。“要我把您告诉我的那些话讲出来吗?”凡兰蒂问,诺梯埃依旧望着她。
“那么,您希望我把您告诉我的那些话讲出来吗?”她又问。
“是的。”诺梯埃表示。
“摩莱尔先生,”凡兰蒂对那个全神贯注倾听着的青年人说,“我的祖父诺梯埃先生有许多话要对你说,那是他在三天以前告诉我的。现在他请你来,就是要我把那些话告诉给你听。那么,我就开始说了。而既然他选中我做他的传话人,我应当忠于他的重托,绝不把他的意思改变一个字。”
“噢,我正非常耐心地倾听着呢,”那青年答道,“请你说吧!”
凡兰蒂垂下她的眼睛,这对摩莱尔来说是一个好兆头,因为他知道只有快乐才能使凡兰蒂这样情不自禁。“我的祖父预备离开这儿了,”她说,“巴罗斯正在替他寻找适合的房子。”
“但是你,小姐,”摩莱尔说,“你和诺梯埃先生的快乐是不可分离的——”
“我?”凡兰蒂打断他的话头说,“我不会离开我的祖父,那是我们早已商量好的了。我和他住在一起。现在,维尔福先生必然对这个计划表示同意或拒绝。如果他同意,我就马上离开。如果他拒绝,我就得等到我长大以后再走,那就得再等十个月左右,那时我就自由了,我可以有一笔独立的财产,而——”
“而——?”摩莱尔问道。
“而在我祖父的同意之下,我就可以履行我对你所说的诺言了。”凡兰蒂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是那么低,要不是摩莱尔在全神贯注听她说话,他简直就要听不清了。
“我把你的意思说明白了吗,爷爷?”凡兰蒂对诺梯埃说。
“是的。”老人表示。
“等到了我的祖父家里,摩莱尔先生就可以到我敬爱的保护人那儿来看我,如果我们依然觉得我们所计划的婚姻能够保证我们未来的幸福,那么,我希望摩莱尔先生那时亲自来向我求婚。但是,唉!我听人家说,当人们的愿望受到阻碍的时候,他们的心会热烈起来,但得到保障的时候,心就冷了。”
“唉!”摩莱尔喊道,他真想扑过身去跪在诺梯埃面前,像跪在一位天主面前一样,也真想跪在凡兰蒂面前,像跪在一位天使面前一样,说,“我今生做了什么好事,竟能够享受这样的幸福呢?”
“在那个时候以前,”那青年女郎用镇定自若的口吻继续说,“我们得尊重礼仪。凡是不希望我们最后拆散的友人,我们都得听从他们的意见。总之,我还是提出那句话,因为那句老话表达得最周到——我们得等待。”
“我发誓不惜一切代价接受这句话的约束,阁下,”摩莱尔说,“我不但愿意接受,而且很高兴地接受。”
“所以,”凡兰蒂顽皮地望着玛西米兰继续说,“别再有轻率的举动,别再提出鲁莽的要求,因为从今天起,我认为自己一定将光荣而快乐地与你结婚,你当然不愿意毁坏我的名誉?”
摩莱尔把他的手按在心上。诺梯埃用无限慈爱的目光望着那一对情人。巴罗斯是一个可以知道种种经过情形的特权人物,他此时还在房间里,一面抹光他那光秃的额头上的汗珠,一面向那对年青人微笑。
“你看来多热呀,我的好巴罗斯!”凡兰蒂说。
“啊!我刚才跑得太快,小姐。但我必须说一句公道话,摩莱尔先生比我跑得更快呢。”
诺梯埃使他们注意一只茶盘,茶盘上放着一大樽柠檬水和一只杯子。那只玻璃樽差不多是满的,诺梯埃先生只喝过一点点。
“来,巴罗斯,”那青年女郎说,“喝一些柠檬水吧,我看你很想一下喝个痛快呢。”
“小姐,”巴罗斯说,“我的确口渴死了,既然您这样好意让我喝,我当然愿意来喝一杯祝您健康。”
“那么,拿去喝吧,马上回来呀。”
巴罗斯拿着茶盘出去,他在忙乱中忘记把门关上,他们看见他一走出房门就立刻仰头把凡兰蒂给他注满的那一杯柠檬水喝干。
凡兰蒂和摩莱尔正在诺梯埃面前交换他们含情脉脉的眼神时,忽然听到门铃响了。这表示来了一个客人。凡兰蒂望一望她的表。
“过十二点了,”她说,“而今天是星期六。我敢说那一定是医生,爷爷。”
诺梯埃表示他认为她说得不错。
“他会到这儿来的,摩莱尔先生最好还是走吧。您说对不对,爷爷?”
“是的。”老人表示。
“巴罗斯!”凡兰蒂喊道,“巴罗斯!”
“我来了,小姐。”他回答。
“巴罗斯会给你开门的,”凡兰蒂对摩莱尔说,“现在,请记住一点,军官阁下,按我祖父的命令去做,你不要采取任何鲁莽轻率的举动,否则会连累我们的幸福。”
“我已经答应他等待,”摩莱尔答道,“我一定等待。”
这时巴罗斯进来了。
“谁拉铃?”凡兰蒂问道。
“阿夫里尼医生。”巴罗斯说,他脚步不稳,像是要倒下来似的。
“怎么啦,巴罗斯?”凡兰蒂说。
那个老人没有回答,只用狂乱呆滞的眼光望着他的主人,而他发抖的手则紧紧地抓住一件家具,以防自己跌倒。
“咦,他要倒啦!”摩莱尔喊道。
巴罗斯的身体愈抖愈厉害,他的面貌简直已扭曲,肌肉不断地抽搐,表示一场最严重的神经错乱即将到来。诺梯埃看到巴罗斯陷入这种可怕的状况,他的眼光里就流露出人心所可能发生的种种悲伤和怜悯的情绪。巴罗斯向他的主人走近几步。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怎么啦?”他说,“我痛苦极了,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我的脑子里有一千支火箭在乱穿!噢,别碰我,别碰我呀!”
这时,他的眼珠已凶暴地凸出;他的头向后仰,身体的其他部分开始僵硬起来。
凡兰蒂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摩莱尔上去抱住她,像是要保护她抵抗某种不知道的危险似的。“阿夫里尼先生!阿夫里尼先生!”她用窒息的声音喊道,“救命哪!救命哪!”
巴罗斯转了一个身,努力摇晃地挣扎了几步,然后倒在诺梯埃的脚下,一只手搁在那个废人的膝头上,喊道:“我的主人呀!我的好主人呀!”
这会儿,维尔福先生由于听到一片闹声,在门槛上出现了。摩莱尔放开那几乎快要昏倒的凡兰蒂,退到房间最远的一个角落里,躲在一张帷幕后面。他的脸色白得像是突然看见自己面前跳出一条赤练蛇一样,他那惊讶的眼光依旧望着那个不幸的受苦者。
诺梯埃焦急和恐怖到极点,只恨自己毫无力气去帮助他的老仆人;他一向不拿巴罗斯看作一个仆人,而把他当作一位朋友看待。他额头上的青筋暴露,眼睛周围的肌肉抽搐,从这些形迹上,可以看出在那活跃有力的脑子和那麻痹无力的肉体之间,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巴罗斯这时面部痉挛,眼睛充血,仰头躺在地上,两手敲打地板,两腿已变得非常僵硬,不像是自己弯曲而像是折断了似的。他的嘴巴旁边围绕着一圈淡淡的白沫,呼吸很困难。
维尔福吓呆了,对眼前的这个场面出神地望了一会儿。他没有看见摩莱尔。当他这样哑口凝视的时候,他的脸渐渐变白,他的头发似乎直竖了起来,这样过了一会儿以后,他跳到门口,大声喊道:“医生!医生!来呀,来呀!”
“夫人,夫人!”凡兰蒂奔上楼去找她的后母,向她喊道,“快来,快!把您的嗅瓶拿过来!”
“什么事呀?”维尔福夫人用一种吃惊的口气说。
“噢!来!来呀!”
“但医生在哪儿呀?”维尔福喊道,“他到哪儿去啦?”
维尔福夫人现在不急不忙地下楼来了。她一手拿着一条手帕,像是用来抹脸的,另外那只手里拿着一瓶英国嗅盐。她走进房来的时候,第一眼先射向诺梯埃,诺梯埃的脸上虽然表现出这种场面必然会引起的情绪,但仍旧可以看出他还保持着经常的健康;她的第二眼才射向那个垂死的人。她的脸色顿时发白,眼睛又从那仆人身上跳回到他的主人身上。
“看老天的面上,夫人,”维尔福说,“告诉我医生在哪儿?他刚才还和你在一起。你看这是中风,如果能够给他放血,他也许还有救。”
“他最近吃过什么东西吗?”维尔福夫人避开她丈夫的问题,这样反问。
“夫人,”凡兰蒂答道,“他甚至连早餐也没有吃。祖父派他去干一件事,他跑得非常快,回来只喝了一杯柠檬水。”
“啊?”维尔福夫人说,“他为什么不喝葡萄酒呢?柠檬水对他是极不宜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