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 (1)
基 督山像往常一样,一直等到杜普里兹唱完了他那支著名的《随我来!》,才起身离去。摩莱尔在门口与他告别,并重新强调说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一定和艾曼纽一同来。于是伯爵带着笑容镇定地跨进车厢,五分钟后就回到家里。一进家,他就说:“阿里,把我那支嵌象牙十字的手枪拿来。”他说话时,凡是了解他的人,是绝不会误解他脸上的那种表情的。
阿里把枪盒拿来给他的主人,后者带着当一个人要把他的生命付给一小片铁和铅的时候那种关注的表情检查他的武器。这武器很精致,是基 督山特别地定制了在房间里练习打靶用的。轻轻一拨,弹丸便会飞出枪膛,而隔壁房间里谁都不会怀疑伯爵正在如打靶家所说的那样“手忙”。当他正手握一支枪向那只作为靶子用的小铁盆瞄准的时候,书房的门开了,培浦斯汀走了进来。他还没有说话,伯爵就看见门口——门没有关——有一个头罩面纱的女人紧跟在培浦斯汀的后面。那女人看见伯爵手里的枪和桌上的剑,便冲了进来。培浦斯汀望着他的主人,后者向他作了个手势,他便退出房间,随手把门关上。”您是谁,夫人?”伯爵问那个蒙面女人。
来客向四周瞥了一眼,确定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便合紧双手,弯下身体,像是要跪下来似的,用一种绝望的口气说:“爱德蒙,不要杀死我的儿子!”
伯爵后退一步,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喊,手枪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你刚才说的是谁的名字呀,马瑟夫夫人?”他说。
“你的名字!”她喊着,把她的面纱撩了起来,“——你的名字,或许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忘记那个名字。爱德蒙,来见你的不是马瑟夫夫人,而是美茜蒂丝。”
“美茜蒂丝已经死了,夫人,”基 督山说,“现在我已经不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了。”
“美茜蒂丝还活着,阁下,她还记得你,因为只有她一看见你就认出你,甚至还没见到你的时候,她就从你的声音里——你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就认出了你,爱德蒙,而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尾随你的脚步,注意着你,而她不用问就知道马瑟夫先生现在所受的打击是什么人发出来的。”
“夫人,你的意思是指弗南吧,”基 督山以苛刻的讥讽的口吻回答,“既然我们在回忆名字,我们就把它们都想出来吧。”
基 督山说到弗南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这样憎恨的表情,以致美茜蒂丝觉得有一股恐怖的寒流遍布她全身的骨胳。“你瞧,爱德蒙,我并没有弄错,我有理由说,饶了我的儿子吧!”
“谁告诉您,夫人,说我对您的儿子有什么敌意的企图?”
“谁都没有告诉我,但一个母亲是有一种双重视觉的。我推测到一切,今天晚上,我跟踪他到剧院里,我看到了一切。”
“假如您看到了一切,夫人,您就应该知道弗南的儿子当众侮辱了我。”基 督山用极其平静的口吻说。
“噢,发发慈悲吧!”
“您看到,要不是我的朋友摩莱尔挡住了他,他已经把他的手套摔到我的脸上来了。”
“听我说,我的儿子也已推测到你是谁,他把他父亲的不幸归罪到你身上。”
“夫人,你弄错了,那不是不幸,而是一种惩罚。不是我在报复马瑟夫先生,而是上帝在惩罚他。”
“为什么你要代表上帝呢?”美茜丝喊道,“当上帝已忘记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记着呢?亚尼纳和它的总督与你有什么关系呢,爱德蒙?弗南?蒙台哥出卖阿里?铁贝林,对你又有什么损害?”
“不错,夫人,”基 督山答道,“这一切都是那法国军官和凡瑟丽姬的女儿之间的事情。这和我并无关系,您说得不错。假如我曾发誓要为我自己报仇的话,那么我的复仇对象不是那个法国军官,也不是马瑟夫伯爵,而是迦太兰人美茜蒂丝的丈夫渔夫弗南。”
“啊,阁下,”伯爵夫人喊道,“厄运使我犯的一个过失带来了多可怕的报复呀!因为我是惟一的罪人,爱德蒙,假如你一定要向人报复的话,就朝我来吧,是我不够坚毅,不能忍受你的离去和我的孤独。”
“但是,”基 督山叹道,“为什么我会离开?为什么你会孤独呢?”
“因为你被捕了,爱德蒙,因为你做了一个囚徒。”
“为什么我会被捕?为什么我会变成一个囚徒呢?”
“我不知道。”美茜蒂丝说。
“你的确不知道,夫人,至少,我希望您不知情。但我可以告诉您。我之所以被捕并变成一个囚徒,是因为在我要和您结婚的前一天,在里瑟夫酒家的凉棚底下,一个名叫邓格拉斯的人写了这封信,而那个渔人弗南亲自把它投入了邮筒。”
基 督山走到一张写字台前面,打开一只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文件,那纸张已失去了原来的色泽,墨水也已经变成铁锈色。他把文件交到美茜蒂丝的手里。这就是邓格拉斯写给检察官的那封信,是基 督山假扮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以二十万法郎付给波维里先生的那一天从爱德蒙?邓蒂斯的档案里拿来的。美茜蒂丝带着恐怖的情绪读到:
“阁下,——敝人系拥护王室及教会之人士,兹报告检察官,爱德蒙?邓蒂斯,系埃及王号之大副,今晨自士麦那经那不勒斯抵埠,中途曾停靠费拉约港。此人受穆拉特之命送信与逆贼,并受逆贼指使送信与巴黎拿破仑党委员会。犯罪证据将其逮捕即可获得,该函如不在其身上,则必在其父家中,或在其埃及王号之船舱内。”
“噢,我的上帝!”美茜蒂丝说,用手抹一抹她那被冷汗润湿的额头。“这封信——”
“是我用二十万法郎买来的,夫人,”基 督山说,“但那是值得的,因为它使我可以向您证实我的行为是正当的。”
“这封信的结果是——”
“您知道得很清楚,夫人,就是我被捕了。但您不知道那次被捕持续了多久。您不知道十四年来,我始终在离您一哩以内的地方,在伊夫堡的一间黑牢里。您不知道,在那十四年中,我每天都要重述我第一天所作的复仇誓言,可是我不知道你已经和那个诬告我的人结婚了,也不知道我的父亲已经饿死了!”
“公正的上帝!”美茜蒂丝浑身发抖地喊道。
“在入狱十四年以后,我在离开我牢房的时候就听到了那种消息,而正是为了这个,为美蒂蒂丝的生和我父亲的死,我才发誓要在弗南身上为我自己报仇,我现在就是在为我自己复仇。”
“您确定这是那不幸的弗南干的吗?”
“夫人,我确知他干了我所告诉您的那件事情。而且,可耻的事情并非仅此一件,身为法国公民,他竟会投靠到英国人那一边。祖籍是西班牙人,他竟会参加攻打西班牙人的战争。受禄于阿里,他竟会出卖并谋害了阿里。面对这些事情,您刚才所读的那封信是什么?一个情人的阴谋,这种阴谋,与那个人结婚的那个女人或许可以宽恕,但本来要娶她的那个情人却不会。好吧!法国人没有向那个叛徒报复,西班牙人没有枪毙那个叛徒,在坟墓里的阿里没有惩罚那个叛徒。但是我,被出卖、被杀害、被埋葬的我,却已蒙上帝的恩惠从我的坟墓里爬出来惩罚那个人。上帝为了那个目的派我来,而我现在来了。”
那可怜的女人头一下子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她的腿支持不住,跪了下来。“宽恕了吧,爱德蒙,为了我的缘故,宽恕了吧,我依旧还是爱你的。”
妻子的尊严扼制住了情人和母亲的冲动。当伯爵跑上前去扶她起来的时候,她的额头几乎要碰到地毯了。然后,她坐在一张椅子里,望着基 督山那刚毅的脸,在那张脸上,忧伤和仇恨依旧还镌刻着一种要报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