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 (2)
“不消灭那当受天罚的一族!”他低声地说,“上帝把我从死亡谷救出来,要我惩罚他们,而我竟不服从他的旨意!不可能,夫人,不可能的!”
“爱德蒙,”那可怜的母亲说,她尝试了每一种方法,“当我称呼您爱德蒙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称呼我美茜蒂丝呢?”
“美茜蒂丝!”基 督山把那个名字重复一遍,“美茜蒂丝,嗯,是的,你说得对,那个名字依旧还有它的魅力,很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清楚地说出这个名字。噢,美茜蒂丝!我曾在抑郁的悲叹声中,在伤心的呻吟声中,用最后一丝力量绝望地呼喊你的名字。在天寒地冻时,我曾蜷缩在我黑牢的草堆里呼喊它。当烈日炎炎时,我曾在监狱的石板地上滚来滚去地呼喊它。美茜蒂丝,我必须要为自己报仇,因为我受了十四年苦,——十四年中,我哭泣,我诅咒,现在我告诉你,美茜蒂丝,我必须要为我自己复仇了!”
伯爵曾热烈地爱过她,他深怕自己会向她的恳求让步,只好回忆他受苦的情形来帮助他坚定复仇的念头。“那么为你自己复仇吧,爱德蒙,”那可怜的母亲哭道。“应让你的报复落到罪人的头上,——报复他,报复我,但不要报复我的儿子!”
“圣书上写道,”基 督山答道,“父亲的罪将落到他的第三第四代儿女的身上。上帝预言了这些,我为什么要比上帝更慈悲呢?”
“因为上帝有时间和永恒,——人却没有这两样东西。”
基 督山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叹息,双手抓紧了他的头发。
“爱德蒙,”美茜蒂丝把她的双手伸向伯爵,继续说,“自从我和你相识以来,我就爱慕你的名字,保留对你的记忆。爱德蒙,我的朋友,不要逼迫我损害我心里时刻保持着的那个高贵美好的印象。爱德蒙,假如你听到过我向上帝诉说的种种祈祷,那就好了,我多么希望你还活着,但我以为你一定死了!是的,死了,唉!我以为你那冰冷的身体已被埋葬在一座阴森的塔底,我以为你的尸体已被扔到狱卒扔弃犯人死尸的一个深渊底下。于是我哭了!爱德蒙,除了祈祷和哭以外,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十年来,我每一晚上都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我曾听说你企图逃走,听说你冒充了另外一个犯人,听说你钻进包尸体的布袋里,听说你在伊夫堡的顶上活生生地被人扔下去,听说你撞到岩石时发出的喊声,这喊声向投掷者泄露了死尸已被代替,他们又变成了害你的人。哦,爱德蒙,我向你发誓,凭我现在恳求你原谅的那个儿子的生命起誓,——爱德蒙,这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看到有人在一座岩山顶上在摇着一个不可名状的东西。在这十年间,我每天晚上都被一种可怕的喊声惊醒,醒来时浑身颤抖冰冷。我也,爱德蒙,——噢,相信我!——虽然我有罪,噢,是的,我也受了许多痛苦!”
“你可曾受过你父亲去世时你不在身边的痛苦吗?”基 督山双手插入头发里,喊道,“你可曾看见你所爱的女人嫁给你的敌人而你自己却在一间黑牢里奄奄待毙吗?”
“没有,”美茜蒂丝插进来说,“但我看见我所爱的那个人快要杀死我的儿子了。”
美茜蒂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是这样的悲苦,她的语气是这样的绝望,基 督山再也抑制不住,开始啜泣。雄狮被驯服了,复仇者被征服了。“你要我做什么?”他说,“——你儿子的生命吗?那么,他可以活下去!”
美茜蒂丝惊奇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喊叫使基 督山开始流下泪来;但这些眼泪几乎立刻就消失了,因为上帝无疑地已派了一个天使来把它们收了去,——在主的眼睛里,这种泪珠是比古西拉和奥费亚两地最圆润的珍珠更为宝贵。
“噢!”她说,抓住伯爵的手,凑到她的嘴唇上,“噢,谢谢,谢谢你,爱德蒙!现在你真是我梦中的你了,真是始终所爱的你了。噢!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
“那就好了,”基 督山答道,“因为可怜的爱德蒙没有多长生命可以被你爱了。死人将回到坟墓中,幽灵将归到黑暗里。”
“你说什么?爱德蒙!”
“我说,既然你已发出了这种指令,美茜蒂丝,我就只能死了。”
“死!那是谁说的?谁说你会死?你这种念头是从哪儿来的?”
“你想,在剧院里当着全体观众的面,当着你的朋友和你儿子的那些朋友面前公开受辱——受一个小孩子的挑战,他会得意洋洋地把我的宽恕当作胜利,——你想,我怎么还有尊严再活下去呢?美茜蒂丝,除了你以外,我最爱的便是我自己,我的尊严和使我超越其他人的那种力量,那种力量便是我的生命。你用一个字压倒了它,我便死了。”
“但是,爱德蒙,既然你宽恕了,那场决斗就不会举行了呀。”
“要举行的,”基 督山庄严地回答,“但流洒到地上的,不会是你儿子的血而是我的了。”
美茜蒂丝尖叫了一下,向基 督山冲过来,但突然又站住了。“爱德蒙,”她说,“苍天在上,既然你还活着,既然我又见到了你,我就诚心信赖他了。在等待他的帮助时,我信你的话。你说我的儿子可以活下去,是不是?”
“是的,夫人,他可以活下去。”基 督山说,他很惊奇美茜蒂丝竟能那样冷静地接受了他为她所做的这种英勇的牺牲。
美茜蒂丝把她的手伸给伯爵。“爱德蒙,”她说,当她望着他说话的时候,泪水朦胧了她的双眼,“你是多么高贵呀,你刚才所作的举动是多么伟大呀,对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女人,你仍给予怜悯,这是多么崇高呀!唉,我老了!催我老的不是年月而是忧伤。现在,我不能再以一个微笑或一个眼光使我的爱德蒙想起他曾那么长久地默默凝视的美茜蒂丝了。啊,相信我,爱德蒙,我也受了很多的痛苦。我再说一遍,当一个人眼看着生命的长河中没有一件愉快的事可以回忆,也没有一个希望可以寄托,这该有多么伤心,但这也证明了世上的一切尚未了结。是的,一切还未了结,我的心告知我这一点。噢!我再说一遍,爱德蒙,你刚才宽恕的举动真是高尚,真伟大崇高!”
“你那样说,美茜蒂丝,假如你知道了我对你所作的牺牲的重要性,你还会怎样说呢?也许会有一位天使因为我们凡人的罪恶而伤心,因此中止了他的创世工作,假若一切都已准备齐全,一切都已成形,一切都已欣欣向荣以后,当他正在欣赏他的工作的时候,上帝熄灭了太阳,一脚把世界又踢入到永远的黑暗里,——那时,你对于我此时所丧失的是什么,或许可以有一个印象了,不,不,即使那时你还是无法得到那种概念的。”
美茜蒂丝带着一种惊愕、崇拜和感激的神气望着伯爵。基 督山把他的额头紧埋在他那火烧般的手中,好像他的脑子已不能忍受思想的重负似的。
“爱德蒙,”美茜蒂丝说,“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伯爵的脸上出现痛苦的微笑。“爱德蒙,”她继续说,“你将来可以知道,我的面孔变得苍白,假如我的眼睛变得迟钝,假如我的美丽已经消逝,总之,假如美茜蒂丝在外貌上和她自己的不再相像,——你将来会知道,她的心依旧像以前一样。那么,再见了,爱德蒙。我对上天不再有所祈求了。我已经又见到了你,已发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高贵和伟大。再会了,爱德蒙,再会了,而且十分感谢你!”
但伯爵并没有回答。失去的复仇使他陷入一种痛苦的恍惚状态之中,在他还没有从这种恍惚状态中醒来以前,美茜蒂丝已打开书房的门出去了,当马车载着马瑟夫夫人在香榭丽榭大道上驶去的时候,残废军人养老院的钟正好敲响一点;钟声使基 督山抬起头来。“我多傻啊,”他说,“在我决心要为自己报仇的那一天,我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心也剜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