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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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相会 (1)

第十二章 相 会 (1)

在美茜蒂丝离开基 督山以后,一种凄凉的阴影似乎笼罩了一切,思考的进程似乎已暂时停止了;他那强有力的头脑和他的身体都已在极端的疲倦以后陷入微眠状态。“什么!”当灯油和蜡烛都将燃尽,仆人们在外厅里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对自己说——“什么!这座我准备了这么久,这历尽千辛万苦才建立起来的大厦,就这样被手指一点,一句话,一口气,就垮下来了吗?呃,什么!这个身躯,这个我曾为它费尽心机,这样引以为自豪,在伊夫堡似乎一文不值而现在我已把它改造成这样伟大的身躯,明天就要变成一堆泥土了吗?唉!我所惋惜的不是肉体的残废。生命的毁灭可以使一切得到安息,而这不正是每一个不幸的人所祈求的吗?肉体的安息不是我曾长久盼望的吗?当法利亚在我的黑牢里出现的时候,我不是正在用痛苦的绝食方法想达到那种目的吗?死只是朝前迈一步,那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我所惋惜的不是生存,而是我这样设计出来的计划遭了破坏。我以前以为上帝是赞成这些计划的,那么实际上他是反对的了!上帝不愿这些计划实现。

这个负担,这个几乎像一个地球一样的重担,我曾肩负了起来,并且以为能负到终点,但实际上它是太沉重了,我不得不在半路上把它放了下来。噢!十四年的绝望和十年的希望把我造成了一个上帝的信徒,难道我现在又要再沦为一个宿命论者吗?这一切——这一切都只因为那颗我以为死掉的心却只是在沉睡中,因为它醒来又开始跳动,因为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胸膛里所激起的痛苦跳动而屈从了!”“可是,”伯爵继续说,他对于美茜蒂丝所接受的明天他将为她而遭受牺牲的恶运感到苦恼,——“可是,一个心地这样高贵的女人,是不可能这样自私地在我身强力壮的时候接受我的死呀,母爱,或者母性的疯狂不会使她走向这一步;过分夸大的美德会变成罪恶。不,她一定是设想好了某种动人的场面,她将站在我们中间来阻止我们的决斗,而在这儿看来是崇高的举动,到那儿便会变得荒唐可笑。”当这个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自尊的红晕浮上了伯爵的额头。“荒唐可笑,”他又说,“而那种耻笑将落到我的身上。我被人耻笑!不,我情愿还是死了好!”

伯爵以为他在答应美茜蒂丝饶恕她儿子的时候已判处了自己的死刑,他夸大第二天预期的恶运;这样的自怨自艾终于使伯爵大喊起来:“蠢!蠢!蠢!竟慷慨到把自己的身体,作为那个青年的靶子。他绝不会相信我的死是一种自杀;可是为了荣誉——当然不是虚荣,而是一种正当的自尊心,——我必须让全世界知道,我只是自愿放下那只已经高举起来准备打击的手臂,用那只本本打击别人的强有力的手臂来打击我自己。这是必须的,这也是应该的!”他拿起一支笔,从书桌的一只秘密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来,那是他的遗嘱,是他到巴黎后草拟的,他这时是加上附言,清清楚楚解释他死的原因。“噢,我的上帝!”他举目向天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我的光荣,也是为了您的光荣。十年来,我一直把自己看作复仇的天使。而那些坏蛋,像马瑟夫、邓格拉斯、维尔福这种人,不要让他们以为受罚是上帝的命令,我现在的决定只是延期执行而已。他们虽然在这个世界里逃避了惩罚,但惩罚却在另一个世界里等着他们,而只是时间的延期而已!”

当他正被自己设想的这种伤心可怕的幻景所煎熬的时候,黎明的最初曙光穿进他的窗户,射到他刚才写下上帝的最后判决的那张淡蓝色纸上。突然传来一种轻微的声音,像是窒息的声音。他转过头来,向四周环顾,看不见人。那种声音又清晰传来,使他确信自己不是幻觉。他站起身来,悄悄地打开客厅的门,看见海蒂倒在一张椅子上,两臂下垂,她美丽无力地向后仰着。她本来是站在门口,准备在伯爵出来的时候见他一面,但因为等了这么久,她那年轻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就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开门的响声并没有惊醒她,基 督山带着一种爱怜的惋惜凝视着她。“她记得她有一个儿子,”他说,“而我却忘记了我有一个女儿,”于是,伤心地摇摇头,“可怜的海蒂!”他说,“她想见我,和我说话,她担心某件事情要发生,猜到某件事情要发生。噢!我不能不和她告别就走,我不能不把她托给一个人就这样死掉。”他静静地回到他的座位上,接下去写道:

“我把两千万遗赠给我的旧东家马赛船商比埃尔?摩莱尔的儿子驻阿尔及利亚骑兵队长玛西米兰?摩莱尔,如果他不担心财产的增加会损害他们的快乐,他可以将其中的一部分转赠给他的妹妹裘丽和妹夫艾曼纽。这两千万藏在我基 督山的岩窟里,伯都西奥知道那个岩窟的秘密。假如他还没有心上人的话,他可以和亚尼纳总督阿里的女儿海蒂结婚,这样,他就完成了我最后的愿望,我以一个父亲的爱把海蒂抚养长大,而她也像一个女儿一样的爱我。这份遗嘱已写明由海蒂继承我的其余的财产,——包括我在英国、奥地利与荷兰的土地和资金,以及我各处大厦别墅里的家具;这笔财产,除了那两千万和赠给我的仆人的遗产以外,依旧还值六千万。”

当他正在写最后一行的时候,他身后的一声喊叫把他吓了一跳,笔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海蒂,”他说,“你看到了吗?”

原来那青年女郎已被射到她脸上的曙光唤醒,起身走到伯爵身后,但伯爵并没有听到地毯上她那轻微的脚步声。“噢,我的爷!”她说,“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写这种东西呢?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财产全部留给我呢?你要离开我了吗?”

“我要去旅行了,好孩子,”基 督山带着一种无限怜惜和哀伤的表情说,“假如我遭到了任何不幸——”伯爵住了口。

“什么?”那青年女郎用一种庄严的口气问,伯爵以前从未见过她用这种口气,这使他吃了一惊。

“嗯,假如我遭到了任何不幸,”基 督山答道,“我希望我的女儿幸福。”

海蒂悲哀地微笑,摇摇头,“你想到死了吗,爷?”她说。

“智者曾经说过,想到死并不是一件坏事,我的孩子。”

“那么,假如你死,”她说,“把你的财产遗赠给别人吧,因为假如你死了,我就不再需要任何东西了。”于是她拿起了那张文件,把它撕成碎片,抛在房间中央。然后,她的精力衰竭了,她又倒在地板上,但这一次不是睡觉,而是昏了过去。伯爵俯下身去,把她抱起来;望着那个美丽而苍白的面孔,那一双可爱的闭拢的眼睛,那个窈窕的、一动不动的、外表上似乎毫无生气的身体,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或许她对他的爱并不是一个女儿对一个父亲的爱。

“唉!”他非常伤心地喃喃地说,“那么,我本来还可以快乐的。”于是他把海蒂抱到她的房间,叫侍婢看顾她,又回到书房里;这一次他立即把门关紧,然后把那撕毁的遗嘱重新抄写一遍。当他快要抄完的时候,他听到前庭里一辆马车驶进来的声音,基 督山走到窗口,看到玛西米兰和艾曼纽下车。“好!”他说,“到时候了。”于是他用三颗火漆封住他的遗嘱。一会儿以后,他听到客厅里有声音了,走过去亲自开门。

摩莱尔已在客厅里了,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我或许来得太早了,伯爵,”他说,“但我坦白承认,我整夜未曾合过眼,我家里人也都和我一样。我需要你勇敢的保证来恢复我自己。”

基 督山不能抗拒这种挚爱;他没有伸手给那青年,却向他展开双臂。“摩莱尔,”他说,“今天是我一个快乐的日子。能得到像你这样的人来爱我。早安,艾曼纽,那么你们和我一起去吗?玛西米兰?”

“你还怀疑吗?”那青年队长说。

“但假如其错在我——”

“在昨天那幕挑衅中,我始终注视着你,昨天晚上我整夜地回想着你那种坚决的表情,而我对自己说,正义一定是在你这一边的,不然,人的脸就不可能这样镇静。”

“但是,摩莱尔,阿尔培不是你的朋友吗?”

“只是认识,伯爵。”

“你不是初次见到我的那一天见到他的吗?”

“不错,但如果不是你提醒我,我已记不起来了。”

“谢谢你,摩莱尔。”然后他拉了一个铃,“喂,”他对立刻进来的阿里说,“把这个拿去给我的律师。这是我的遗嘱,摩莱尔。我死后,你去拆开来看。”

“什么!”摩莱尔说,“你要死?”

“是的,我不是应该都预见到的吗,亲爱的朋友?你昨天离开我以后做了些什么事情?”

“我到托多尼俱乐部去,在那儿,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找到了波香和夏多?勒诺,我向你承认我是去找他们的。”

“为什么,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听我说,伯爵,那件事很严重,已经不可避免了。”

“你还有所怀疑吗?”

“不,那次挑战是当众发生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谈论这件事了。”

“你想怎样?”

“嗯,我希望换一种武器,以剑代替手枪,手枪是没有眼睛的。”

“你成功了吗?”基 督山急忙问,他的心头掠过一缕难以觉察的希望之光。

“没有,因为你的剑术太出名了。”

“啊!谁出卖了我?”

“那个被你击败的剑术教师。”

“而你失败了。”

“是的,他们断然拒绝。”

“摩莱尔,”伯爵说,“你见过我射击吗?”

“从来没有。”

“嗯,我们还有时间,瞧着吧。”基 督山拿起那支美茜蒂丝进来时他拿在手里的手枪,把一张梅花爱司钉在铁盘上,接连四枪打掉了梅花的四边。

每射一枪,摩莱尔脸就苍白一次。他察看基 督山用来造成这种神秘奇术的弹丸,那并不比绿豆大。“真可怕!”他说,“看,艾曼纽,”然后,他转过去对基 督山说,“伯爵,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我求你不要杀死阿尔培,那不幸的青年还有一个母亲。”

“你说得对,”基 督山说,“而我没有。”这几句话的口吻使摩莱尔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受挑战的一方,伯爵。”

“当然,那又怎样呢?”

“就是你将先开枪。”

“我先开枪?”

“噢!这是我要求得来的:我们已经让步得够多了,他们应该在那一点上对我们让步。”

“距离多远?”

“二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