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位退休的面包师 (1)
在马瑟夫伯爵受了邓格拉斯的冷遇,含羞带怒地离开银行家的府邸的那天晚上,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带着卷曲的头发、式样美观的髭须以及松紧合宜的白手套,走进安顿大马路邓格拉斯男爵府的前庭。他在客厅里还没有坐够十分钟,就把邓格拉斯拉到一边,拖他到一个凸出的窗口前面。他先说了一些机巧的序言,说到从他高贵的父亲走了以后,他是多么怀念和牵挂;然后他向那位银行家道谢,说他一家人待他真太好了,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子侄看待,最后他承认他的热情已经找到了一个归宿,而那个归宿的中心便是邓格拉斯小姐。邓格拉斯极其注意地听着,最近这两三天来,他已经在等待着这一番表白,现在终于等到了,他的眼睛里发出灿烂的光芒,和听马瑟夫讲话时那种低头沉思的表情形成一个明显的对比。但他还不愿意马上就答允那个青年的要求,表面上略微犹豫了一下。“您现在考虑结婚不是太年轻一点了吗,安德里先生?”
“不,当然不,阁下,”卡凡尔康德先生答道,“在意大利,贵族结婚一般都很早。这是一种很合理的风俗。人生是这样变化无常,当快乐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总应该及时抓住它。”
“嗯,阁下,”邓格拉斯说,“你的建议我感到很光荣,如果我的太太和女儿也接受了那个建议,那么那些初步的手续由谁来办理呢?我想,这样重要的一次商谈,应该由双方的父亲来料理才好。”
“阁下,家父是一个极有先见和非常谨慎的人。他想到我也许愿意在法国成家立业,所以当他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如果我的选择符合他的心意,就答应从我结婚那天起,可以让我每年有十五万里弗的收入。这笔钱,据我估计,约占家父每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我,”邓格拉斯说,“一直就准备给我的女儿五十万法郎作嫁妆,而且,她还是我的独嗣。”
“嗯,”安德里说,“您看,这样已经很好了——如果邓格拉斯男爵夫人和欧琴妮小姐不拒绝我求婚的话。我们每年可以有十七万五千里弗收入呢,要是我也能够劝动侯爵把我的本金给我——这可能不会实现,但还是可能的——我们就把这两三百万交给您,而两三百万到了一个老手的手里,至少总可以赚到一个一分利。”
“我给人的利息从不超过四厘,一般只有三厘半,但对我的女婿,我可以给五厘,我们大家分享赢利。”
“好极了,岳父大人,”卡凡尔康德说,这句话暴露了他那下贱的本性,他虽然极力想用贵族的派头掩饰那种本性,但有时却仍忍不住流露出来。他立刻校正自己道,“原谅我,阁下。您看,单是希望就已使我发疯了,如果希望真的实现,我不知要怎样了呢!”
“但是,”邓格拉斯说,他并没有发觉这一番开始毫不涉及金钱的谈话,怎么竟变成了一场商业谈判,“在您的财产中,有一部分令尊无疑是不能拒绝给您的吧?”
“哪一笔?”青年问。
“您从令堂那儿继承的那一笔。”
“是的,确实——我从家母奥丽伐?高塞奈黎那儿继承到一笔财产。”
“那笔财产有多少?”
“说老实话,阁下,”安德里说,“我向您保证,这一点我从没有去想过,但据我猜测,那笔财产至少有两百万。”
邓格拉斯喜不自胜,就像守财奴找到了一笔失踪的宝藏,或沉船的海员在精疲力尽的时候忽然感到脚踏实地了一样。
“嗯,阁下,”安德里说,毕恭毕敬地向银行家鞠了一躬,“我可以希望吗?”
“安德里先生,”邓格拉斯说,“您不但可以希望,而且也许可以认为这种事情已经是肯定的了,假如您这方面没有什么阻碍的话。但是,”他若有所思地又加上一句,“您的保护人基督山先生这次怎么不来替您提亲呢?”
安德里红了红脸。“我刚才从伯爵那儿来,阁下,”他说,“他虽然是一个很风趣的人,但他的念头都古怪得难以想象。他把我估计得很高,他甚至告诉我说,他绝对相信家父不仅仅会让我收用利息,而会把那笔本金给我。他许诺为我设法办到这一点。但他又说,他从来不曾找人讲过亲事,将来也绝不会做这种事。但是——我必须为他说一句公道话——他接着又说,假如他生平对自己这种态度曾表示过遗憾的话,那么就是这一次了,因为他认为这桩婚姻一定很美满。而且,他还告诉我,虽然他不公开出面,但如果您有什么问题去问他,他一定可以答复您。”
“啊!好极了!”
“现在,”安德里带着他那种最可爱的微笑说,“我跟岳父谈过了,我必须还得跟银行家来谈一谈。”
“你还有什么事要和我谈?”邓格拉斯笑着说。
“就是后天我就可以从您这儿提取四千法郎了。但伯爵唯恐我的日常收入不够下个月的开支,给了我一张两万法郎的支票,您看,这上面有他的签字,您可不可以接受?”
“这样的支票,”邓格拉斯说,“就是一百万的票面我也很乐于接受。”他把那张支票塞进口袋。“你安排一个时间,明天什么时候要,我的出纳就可以带着一张两万四千法郎的支票去拜访您。”
“那么,十点钟吧,如果您方便的话,我希望早一点,因为我明天要到乡下去。”
“可以,十点钟。您还住在太子旅馆吗?”
“是的。”
那位银行家的确很守时,第二天早晨,正当那个青年人要出门的时候,那两万四千法郎就交到他的手里,于是他出去了,留两百法郎给卡德罗斯。他这次出去主要是为了躲避这个危险的敌人,所以他尽可能逗留到很晚才回来。但他刚从他的马车里出来,门房就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来见他。“先生,”他说,“那个人已经来过了。”
“什么人?”安德里很随便地说,表面上似乎已经把他时刻想着的那人忘记了。
“就是大人给他一小笔养老金的那个人。”
“哦!”安德里说,“我父亲的老家人。嗯,你把我留给他的两百法郎交给他了吗?”
“是的,大人。”安德里曾表示过希望家人这样称呼他。“但是,”门房继续说,“他不肯拿。”
安德里的脸色顿时发白,但因为天黑,所以别人没有注意到那一点。“什么!他不肯拿?”他用一种略带焦急的口吻说。
“不,他想见见大人,我告诉他说您出去了。他坚持要见您,但最后似乎相信了,就把这封信交给我,是他随身带来的,本身已封好口。”
“给我,”安德里说。于是他在车灯的光线下拆读那封信:
“你知道我住在哪里。明天早晨九点钟,我等你来。”
安德里仔细查看那封信,看是否曾被人拆开过,是否被无礼的眼睛偷看过里面内容;但这封信的封口非常缜密,如果有人想偷看,必须弄坏封口,而封口却原封不动,“好极了,”他说,“可怜!他真是一个老好人。”他丢下门房,让他去慢慢地咀嚼这几句话,后者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主仆二人究竟哪一个更值得敬佩。“赶快卸马,上来见我,”安德里对他的马夫说。这个青年几下跑进他的房间,马上烧掉卡德罗斯的信。刚烧完,仆人就进来了。“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庇利。”他说。
“我很荣幸,大人。”
“你昨天做了一套新制服?”
“是,大人。”
“我今天晚上跟一个漂亮姑娘有约,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把你那套制服借给我,你的证件也拿来,如果需要的话,我就可以在一家客栈里过夜了。”庇利遵命照办。五分钟后,安德里全身化装妥当,离开旅馆,叫了一辆双轮马车,吩咐车夫开往洛基旅馆。第二天早晨,他像离开太子旅馆那样毫不受人注意地离开那家小客栈,穿过圣?安多尼路,顺着林荫大道走到密尼蒙旦街,在左手第三座房子门口停下来,那时房东正好不在,他四面观望,想找一个可以问路的人。
“你找谁呀,我的好汉子?”对面卖苹果的女人问。
“找派里登先生,我的胖大妈。”安德里回答。
“是一个退休的面包师吗?”卖苹果的女人问。
“完全正确。”
“他就住在院子尽头左手的四层楼上。”
安德里按她的指示去找。在四楼的房间门外,他找到一只兔子脚掌,铃声立刻响起来,由此明显可以看出他拉这只脚掌的时候脾气应该很坏。一会儿以后,卡德罗斯的面孔在门上的小洞里出现了。“啊,你很守时刻。”他一边说,一边拨开门闩。
“当然!”安德里说,他走进去,使劲把他的帽子一摔,但没有摔到椅子上,那顶硬边的制服帽在地板上骨碌碌地转了一个圈子。
“喂,喂,我的小伙子,别生气呀。瞧,我很挂念你呢。看看我们这顿丰富的早餐——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安德里的确闻到煮菜的气味,他对于这种气味并非不欢迎,因为他实在很饿了,他所闻到的,是下等乡下厨房里所特有的那种肥肉和大蒜的混合味;此外,还有红烧鱼的香味,而最强烈的,则是那种刺鼻的茴香味。这些气味是从两只炉子上的两只盖住的菜碟和一只炉子上的锅里透出来的。在隔壁房间,安德里看见有一只相当干净的桌子,上面摆着两副餐具,两瓶酒,一瓶的封口是绿色的,一瓶的封口是黄色的,一只玻璃樽里装着很多的白兰地,一只瓦盆里巧妙地堆放着几色水果,水果底下垫着一张椰菜叶。
“你觉得如何,我的小家伙?”卡德罗斯问,“呀,味道很好,你知道我是一个烧菜的好手。你还记得你以前常常舔手指头那回事吗?凡是我能烧的菜,你都尝过,我想你对它们大概是欣赏的吧。”卡德罗斯一面说,一面继续剥洋葱。
“但是,”安德里发脾气说,“哼!如果你这次打扰我的目的只是让我来和你吃顿早餐,那真是见鬼了!”
“我的孩子,”卡德罗斯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可以边吃边谈的呀,喏,又忘恩负义啦!你不高兴见到一位老朋友吗?在我这方面,我高兴得流眼泪啦。”
他的确正在流眼泪,但究竟那是高兴的结果还是洋葱对邦杜加客栈老店东的泪腺起了作用,却很难说。
“闭上你的嘴吧,伪君子!”安德里说,“你爱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