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分 享 (2)
“夫人,”狄布雷说,“我们自从合作以来,几乎快六个月了。你提供了一笔十万法郎的本钱。我们的合伙事业是在四月里开始的。在五月,我们开始经营,在一个月中赚了四十五万法郎。在六月,利润达九十万。七月,我们又增加了一百七十万法郎。那,你知道,就是做西班牙公债的那个月。八月,我们在月初亏损三十万法郎,但到十三号便已赚回来。现在,在我们的账上,——我昨天把我们从合伙第一天起到昨天为止的账结了一下,——共赚了二百四十万法郎,——那就是说,我们每人一百二十万。现在,夫人,”狄布雷用一个股票掮客交账时的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说,“另外还有八万法郎在我的手里,是这笔钱的利息。”
“但是,”男爵夫人说,“我以为你从不拿钱去放利息的呀。”
“原谅我,夫人,”狄布雷冷冷地说,“我这样做是得到过你的允许的,而我也利用了那种许诺。所以,除了你供给我作第一笔本钱的十万法郎以外,你还可以分到四万利息,加起来,你的一份总共是一百三十四万法郎。嗯,夫人,为了安全起见,我前天已把你的钱提了出来。你瞧,两天的时间不算长,假如我迟迟不算账,等人找上门来,我就要受人怀疑了。你的钱在那儿,一半是钞票,一半是支票。我说‘那儿’是因为我认为我的家里不够安全,律师也不够可靠,房地产须订契约,尤其是,因为你没有权利保存属于你丈夫的任何东西,所以我把这笔钱——现在这是你的全部财产了——保存在那只衣柜里面的一只钱箱里,为了更加安全可靠,我亲自把它锁进去的。现在,夫人,”狄布雷先打开衣柜,然后打开钱箱,继续说,“——现在,夫人,这儿是八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你看,这像是一本装订好的画册;此外,我还加上一笔二万五千法郎的股息,至于余下的,我想,大概还有十一万法郎(原著计算错误。),这是一张开给我的银行家的支票,他,因为不是邓格拉斯先生,是会照数付给你的,你大可放心。”
邓格拉斯夫人机械地拿了那支票、股息和那堆钞票。这笔庞大的财产在桌子上所占的空间并不大。邓格拉斯夫人带着无泪的眼睛和那起伏不定的、藏着激动的情绪的胸膛把钞票放入她的钱袋里,把股息和支票夹入她的笔记本里,然后,她脸色苍白默默地站着,等待一句温存的安慰话,但她等了一个空。
“现在,夫人,”狄布雷说,“你有了一笔很可观的财产,一笔约莫每年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收入,对于一个至少在一年之内不能在这儿立足的女人,是很大的了。你以后可以任意行事了,而且,假若觉得你的收入不够用的话,夫人,看在过去的面上,你可以用我的,我很愿意把我全部所有的钱都——借给你。”
“谢谢你,阁下,谢谢你,”男爵夫人答道,“你知道,你刚才付给我的那些钱,对于一个准备暂时退隐一个时期的可怜的女人,已经是太多了。”
狄布雷一时有点儿惊愕,但他立刻恢复过来,深深地一鞠躬,神色之间像是在说:
“随便,夫人。”
那时,邓格拉斯夫人或许还抱着某种希望,但当她看到狄布雷那种漫不经心的姿势,那种听之任之的目光,那深深的一鞠躬,以及鞠躬以后那种意味深长的沉默的时候,她昂起头,毫无激动的表示,毫无粗暴的举动,但也毫不犹豫地奔下楼梯,不屑向一个能这样离开她的人作一声最后的告别。
“哼!”狄布雷在她离开以后说,“这计划很妙呀!她可以在家里读读小说,她虽然不能在证券交易所投机,但却还可以在纸牌上投机。”
然后,他拿起帐簿,极其认真地把他刚才付掉的数目一笔笔销去。“我还剩有一百零六万,”他说,“维尔福小姐死了多可惜!她各方面都很对我的胃口,我本来可以娶她的。”于是他平心静气地等着,等邓格拉斯夫人离开以后再过二十分钟他才离开那座房子。在这期间,他全神贯注地计算数字,把他的表放在一边。
勒萨日剧中那个恶作剧的角色阿斯摩狄思——假如不是勒萨日在他的杰作里首先把他创造出来,其他想象力丰富的作者也会创造出这样的角色来的——假如在狄布雷算账的时候,揭开圣?日尔曼路那座小房子的屋顶,会看到一幕奇特的情景。在狄布雷和邓格拉斯夫人平分二百五十万的那个房间的隔壁房间里,住着两个人,他们在我们以前所讲的事情里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而且我们以后还要很关切地叙述他们。那个房间里住着美茜蒂丝和阿尔培。最近几天来,美茜蒂丝改变了许多,——这倒并不是由于她现在穿着比较平淡朴素,以致我们再也认不出她,因为即使在她有钱的时候,她也从不作华丽的打扮,也并不是由于她已陷入窘境以致无法掩饰穷苦的外貌。
不,美茜蒂丝的改变是她的眼睛不再发光了,她的嘴唇不再微笑,她那以前富于机智的流利的谈吐现在是踌躇犹豫的了。打破她的精神的,不是贫穷,她并不缺乏勇气来忍受贫穷。美茜蒂丝从她以前的优越的地位降低到她自己所选择的这种境况,像是一个人从一个灯光炫目的房间跌入一片无边的黑暗,——美茜蒂丝像是一位皇后从她的宫殿跌回到一间茅舍里,她只能拥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她既不能习惯她自己勉强放在桌子上的泥碗,也不能习惯那种代替床铺的下等草褥。这个美丽的迦太兰人和高贵的伯爵夫人已失去了她那高傲的目光和动人的微笑,因为她在周围所看见的,只有悲苦。墙壁上糊着那种精打细算的房东为了不容易显出灰尘而选用的灰色的纸张,地板上没有地毯,房中的家具只能吸引那些想装阔的人的注意,的确,一切都使看惯了精美高雅的东西的眼睛看了不舒服。
马瑟夫夫人自从离开她的大厦以后,就住在这儿,这个地方的寂静使她感到郁闷,可是,看到阿尔培经常注意对她察言观色,她勉强在自己的嘴唇上装出一种单调的微笑,这种微笑与她以前眼睛里常常带着的那种甜蜜的光彩四射的表情对照起来,似乎只像是一种反射的光,就是没有温暖的光。阿尔培也极不舒服,过去豪华的习惯使他难于适应他现在实际的地位。如果他想不戴手套出去,他的一双手便显得太白了,如果他想徒步在街上走,他的皮靴似乎太亮了。
但是,这两个高贵而聪明的人,在拆不开的母子之爱的联系之下,互相得到了无言的谅解,他们没必要像朋友之间那样先得经过初步的尝试阶段才能达到开诚相见,而开诚布公在这种状况下是极其重要的。阿尔培至少能够不对他的母亲说:“妈,我们没有钱了。”他至少不曾用这种话来使她的脸色苍白。美茜蒂丝从来不知道穷苦是何物,她在年轻的时代常常谈到贫穷,但在“需要”和“必需”这两个词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住在迦太兰村的时候,美茜蒂丝想要而要不到的东西很多,但有些东西是她从不缺少的。只要鱼网不破,他们就能捕鱼;而只要他们的鱼能卖钱,他们就能买线来织新的网。那时,她没有朋友,只有一个与物质生活无关的爱人,那时她只照顾自己就得了。她并不富有,但她还可以尽可能宽裕地应付自己的一份开销;现在她有两份开销得应付,——而手头却一无所有。
冬天接近了。在那个光秃秃的寒冷的房间里,美茜蒂丝并没有生火——她,她以前是惯于享受融融的炉火的,从大厅到寝室都暖烘烘的。她甚至连一朵小花都没有,——她,她以前的房间仿佛是一间培植珍贵的外国花的温室。她还有她的儿子。直到那时为止,一种履行责任的高兴支持着他们。高兴像热情一样,有时会使我们漠视人世间的实情。但高兴已平静下来了,他们认为自己不得不从梦境回到现实,在说尽了理想以后,他们发现必须谈论到实际。
“妈!”正当邓格拉夫人下楼梯的时候,阿尔培喊道,“如果你高兴的话,我们来算一算我们的财富吧,我需要一笔资本来建立我的计划。”
“资本!什么都没有!”美茜蒂丝带着一种悲哀的微笑回答。
“不,妈,资本,三千法郎。我已有一个主意,可以在这三千法郎上给我们建立起一个愉快的生活。”
“孩子!”美茜蒂丝叹道。
“唉,亲爱的妈呀!”那青年说,“我把你的钱花得太多了,而不知道钱的价值。这三千法郎是一笔很大的款子,我准备在这个基础上,稳定地建立起一个神奇的前途。”
“你说这句话,我亲爱的孩子,但你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这三千法郎吗?”美茜蒂丝说,脸色有些发红。
“是的,”阿尔培用坚决的口吻答道,“我们应该接受,由于我们还没有拿到它,你知道,它是埋在马赛米兰巷一所小房子的花园里的。有两百法郎,我们可以到达马赛了。”
“用两百法郎?你可想清楚呀,阿尔培。”
“噢,至于那一点,我已向公共驿车站和轮船公司调查过了,而且已计算清楚。你可以乘双人驿车到夏龙,——你瞧,妈,我待你像一位皇后一样,——车费是三十五法郎。”
阿尔培于是拿起一支笔写道:
双人驿车三十五法郎
从夏龙到里昂,乘汽船六法郎
从里昂到阿维尼翁,仍乘汽船十六法郎
从阿维尼翁到马赛七法郎
沿途零用五十法郎
总计一百一十四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