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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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庇庇诺 (2)

第三十六章 庇庇诺 (2)

邓格拉斯想到他那在巴黎的太太,十分钟之后,他又想起了他那和亚密莱小姐一同出门的女儿,又过了十分钟,对他的债权人以及他将来如何花他们的钱也想了十分钟,然后,因为没有东西可想了,他便闭拢眼睛,睡着了。时而,一下比较猛烈的颠簸使他睁开眼睛,于是他感觉得到车子依旧载着他在依稀相似的罗马郊外急速地前进,沿途都是残破的水道(罗马水道是罗马著名的古代建筑,最早的筑于公元前三世纪,一般都是用巨石和砖砌成的引水渠道。),远看像化为花岗石的巨人挡住他们的去路。但这天晚上天气很冷,天空阴暗,而且下着雨,一个旅客坐在温暖的车厢里,实在比把头伸出去,去问一个只能回答“Non Capisco”的车夫要舒服得多。邓格拉斯继续睡觉,心想他到换马站的时候一定会醒来的。

马车停了。邓格拉斯以为他们已到达他盼望很久的地点。他张开眼睛向窗外望出去,满以为他已到了一个市镇或至少到了一个村庄里,但他只看见一座像废墟一样的东西,有三四个人像鬼影似地在那儿走来走去。邓格拉斯等了一会儿,心想车夫既已赶完他那一段路,一定会来向他要钱,他就可以借那个机会向新车夫问话。但马已经解辔了,另外几匹马换了上去,却始终没有人来向他要钱。邓格拉斯惊奇地推开车门;但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推了回来,车子又开始行进了。男爵完全醒了。“喂!”他对车夫说,“喂,mio caro(意大利语:亲爱的。)!”

这两个意大利字男爵也是在听他的女儿和卡凡尔康德对唱时学来的;但mio caro并没有带来回答。邓格拉斯于是打开车窗。

“喂,我的朋友,”他伸头到窗外说,“我们是到哪儿去呀?”

“Dentro la testa!”(意大利语:“头缩进去!”)一个庄严而专横的声音喊着并伴随着一个威胁的手势。

邓格拉斯心想,Dentro la testa的意思一定是“头缩进去!”由这一点可以看出他的意大利语已有了神速的进步。他服从了,但心里却有些不安,而且那种不安与时俱增。他的脑子不再像开始旅行时那样无忧无虑、昏昏欲睡了,他的脑子里现在已充满了种种使一个旅客——尤其是处于他这种境况的旅客——清醒的念头。最初看到的东西使他头脑清醒,视觉敏锐,但后来便由于紧张过度而又糊涂了。在我们未曾惊慌的时候,我们对外界的一切看得清楚,当我们惊慌的时候,外界的一切在我们眼中都有了双重意义,而当我们已经吓慌了的时候,我们除了麻烦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邓格拉斯看见一个披着披风的人骑着马在车子的右边疾驶。“是宪兵!”他喊道,“难道法国当局已把我的情形发急报给教皇了吗?”他决定要解开这疑团。“你们带我到哪儿去?”他问道。

“Dentro la testa。”以前那个声音还是气势汹汹地回答。

邓格拉斯转向左边,那边也有一个人骑着马在疾驶。“一定是的了!”邓格拉斯说,额头上直冒出汗来,“我一定是被捕了。”于是他便往背垫上一倒,但这一次可不是睡觉而是动脑筋了。不久,月亮升起来了。于是他看见了那庞大的水道,就是他以前看见的那些花岗石的鬼怪;只是以前它们在他的右手边,而现在则在他的左手边。他知道他们掉转车头,正在把他带回到罗马去。“噢,倒霉!”他喊道,“他们一定已弄到了我的引渡权。”马车继续以可怕的速度奔驰着。这样过去了可怕的一小时,他们所经过的每一个地点都提醒他们是在走回头路。终于,他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庞然大物,看来马车一定会撞在那个东西上;但车子一转弯,那个东西便又落在后面了,原来那是环绕在罗马四周的城垒之一。

“噢,噢!”邓格拉斯喊道,“我们不是回罗马,那么,并不是法院派人来追我!我仁慈的天!”另外一个念头浮上他的脑海,“但假如他们竟是——”

他的头发竖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些在巴黎很少有人相信的罗马强盗的有趣的故事。他想起了阿尔培?马瑟夫在与欧琴妮小姐的婚约未破裂前所讲的那一番冒险。“他们或许是强盗!”他自言自语地说。正当那时,车子滚上了一种比碎石路更硬的路面。邓格拉斯大着胆子向路的两边望了一眼,看见两边都是一式的纪念碑,他的头脑里便想起了马瑟夫那场冒险的种种细节,他确信自己已被带到了阿匹爱氏路左边,在一块像山谷似的地方,他看见有一个圆形凹陷的建筑物。那是卡拉卡勒竞技场。车子右边那个骑马的人一声令下,马车便停住了。同时,左边的车门打开了。“Scendi!”(意大利语:“下来!”)一个命令式的声音喊道。邓格拉斯本能地下车,他虽然不会说意大利语,他却已经懂得这个字。半死不活的男爵向四周看了一下。除了车夫以外,还有四个人围着他。

“Di quà。”(意大利语:“跟着来。”)其中有一个人一面说,一面走下一条离开阿匹爱氏路的岔道。邓格拉斯一声不吭跟着他的向导走,并不反抗,也无须回头去看,另外那三个一定跟在他的后面。可是,他似乎觉得他们每隔相当的距离就站着一个人,像哨兵似的。这样走了十分钟,在这期间 ,邓格拉斯不曾和他的向导说一句话,最后,他发现自己已站在一座小丘和一丛长得很高的杂草之间;三个人默默地站成一个三角形,而他是那个三角形的中心。他想说话但他的舌头不听使唤。

“Avanti!”(意大利语:“向前走。”)那个严厉和专横的声音说。

这一次,邓格拉斯懂得这个字,也从行动上懂得那个字的意思,因为他后面的那个人非常粗鲁地把他一推,他差点撞到向导的身上。这位向导就是我们的朋友庇庇诺,他窜进杂草丛中,穿过一条只有蜥蜴或黄鼠狼才认为是一条大道的小径。在一块小树遮掩下的岩石前面停下来,那块岩石半开半掩,刚好容一个人钻进,那个小伙子一转身便像童话里的精灵似地不见了。邓格拉斯后面的那个人吩咐他也照样做。现在已毫无怀疑的余地了,这个破产的人已落入罗马强盗手里。邓格拉斯象是一个身处险境,进退维谷的人,恐惧使他有了勇气。他的肚子虽然大——他的大肚子本来当然不预备来钻罗马近郊的石罅的——但他居然也像庇庇诺那样钻了进去。他闭拢眼睛用他的脚触摸地面。当他触到地面的时候,他张开眼来。里面的路很宽,但却很黑。庇庇诺划火点燃一支火把,他现在已到了自己的地方,不怕被人认出来了。另外那两个人也跟着邓格拉斯下来,充当他的后卫。邓格拉斯一停步,他们就推他向前走。他们顺着一条平缓的下坡路走到一处阴森可怖的十字路口。墙上挖着一格格装棺材的墓穴,衬托着白石的墙头,就像是骷髅上黑洞洞的大眼睛一样。

一个哨兵把他的步枪啪的一声转到左手。“谁?”他喊道。

“自己人,自己人!”庇庇诺说,“队长在哪儿?”

“在那边!”哨兵用手向后面一指;那是一个像是岩石挖出来的大厅,那儿的灯光透过拱形的大门廊照入隧道。

“好买卖,队长,好买卖!”庇庇诺用意大利语说,他抓住邓格拉斯的衣领,拖着他穿过门进入大厅,看来那就是队长居住的地方。

“就是这个人吗?”队长问道,他正在专注地读普罗塔克的《亚历山大传》。

“是他,队长,就是他。”

“好极了,让我看看他。”

一听到这一声很不客气的命令,庇庇诺便举起他的火把直逼到邓格拉斯的脸上,邓格拉斯吓得急忙后退,以免烧焦眼睫毛。他那焦急的脸上满是苍白惊恐之色。

“这个人累了,”队长说,“领他上床去睡吧。”

“噢,”邓格拉斯暗暗地说,“那张床大概是墙壁空洞里的一具棺材,而我所享受的睡眠,大概就是那在黑影里闪闪发光的匕首所造成的长眠不醒了。”

这位阿尔培?马瑟夫发现他在读《恺撒历史回忆录》和邓格拉斯发现他在研究《亚历山大传》的首领的话,惊醒了他的同伴,他们从大厅四角用枯叶或狼皮铺成的床上坐起来。那位银行家发出一声呻吟,跟着他的向导,他既未恳求也未哀叫。他已不再有精力、意志或感觉;不论他们领他到什么地方去,他都会跟着走。最后他终于发觉自己已到了一座楼梯脚下,他机械地提起他的脚,向上走了五六步。于是他的面前打开了一扇矮门,他低下头,以免撞伤额角,走进一个岩石里挖出来的小房间。这间地窖虽然未加修饰,但却很干净,虽然深埋在地下,却很干燥。地窖的一个角落有一张干草做的床,上面铺着羊皮。邓格拉斯一看见那张床,脸上顿时发光,以为那是一种安全的象征。“噢,赞美上帝!”他说,“这是一张真的床!”

“Ecco!”(意大利语:“到了!”)那向导说,他把邓格拉斯往地窖里一推,随手把门关上。

门闩格拉一响,邓格拉斯已变成一个俘虏了。而且,即使没有门闩,他也不可能从这警卫森严的圣?西伯斯坦陵墓里逃出去。至于这群强盗的首领,我们的读者一定已认出是那鼎鼎大名的路易吉?万帕。邓格拉斯也已认出他;当阿尔培?马瑟夫在巴黎讲到这个强盗的时候,邓格拉斯不相信有这个人存在,但现在,他不但认出他,而且也认出这个曾关过阿尔培的地窖,这个地方大概是特地留给外客用的。这些记忆给邓格拉斯带来了几分欢喜,使他的心情平静了一些。那些强盗既然没有立刻结果他的性命,他相信他们根本不会杀害他。他们抓他来的目的是为了要钱,既然他身边只带着几块金路易,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放他出去,他记得马瑟夫的赎款好像是四千艾居。而因为他自认为比马瑟夫重要得多,他把自己的赎款定为八千艾居。八千艾居相当于四万八千里弗;而他现在却有五百零五万法郎在身边。凭着这笔钱,他一定可以使自己恢复自由。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绑票的赎款有高至五百零五万法郎的,所以,他相信自己不必破费很多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他躺到他的床上,在翻了两三次身以后,便象路易吉?万帕所读的那本书中的主角那样宁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