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路易吉·万帕的菜单
除了邓格拉斯所害怕的那种睡眠以外,我们每一次睡觉总是要醒过来的。他醒了。对于一个睡惯了绸床单,看惯了天鹅绒的壁帏和嗅惯了檀香香味的巴黎人来说,在一个石灰岩的石洞里醒来自然像是一个不快意的梦境。但在这种情形之下,一眨眼的时间已足够使最强烈的怀疑变成确定无疑的事实。“是的,是的,”他对自己说,“我是落在阿尔培·马瑟夫所说的那批强盗手里了。”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做一次深呼吸,以确定自己是否受伤。这种方法他是从《唐吉诃德传》里学来的,他生平并非仅仅只读过这一本书,但只有这一本书他还保留着一些印象。
“不,”他大声说,“他们并没有杀死我或打伤我,但他们或许已抢去了我的东西!”于是他双手去摸口袋。口袋里的东西丝毫未动;他留着做罗马到威尼斯旅费用的那一百路易依旧在他的裤袋里,而在他的外套口袋里,他也找到了那只装着五百零五万法郎支付券的小皮夹。“奇怪的强盗!”他自语道,“他们没有拿走我的钱袋和皮夹。正如我昨天晚上所说的,他们是存心要我付赎款。啊!我的表还在这儿!让我来看看几点了。”邓格拉斯的表是钟表名匠勃里古的杰作,昨天晚上他曾小心地包着藏起来,现在正指在五点半上。
假如没有这只表,邓格拉斯就不会知道时间,因为光线是不能到达这间地窖里来的。他应该要求和强盗谈判呢,还是耐心地等待他们来提出?后面这个办法似乎比较妥当,所以他就等着。他一直等待到十二点钟。在这期间,他的门口始终有一个哨兵把守着。八点钟的时候,哨兵换了一次班。邓格拉斯突然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去看一看监守他的那个人。他注意到从那扇拼得不甚严密的门板缝中,有几缕光线透进来,他走近一条门缝,正巧看见那个强盗在饮白兰地酒,那种酒,因为装在一只皮囊里,所以发出一种使邓格拉斯嗅了极不愉快的气味。“啐!”他喊了一声,退回到地窖最远的那个角落里。
到十二点钟,又由另一个强盗来换班,邓格拉斯想看一看这个新的监护人,便又走近门去。他是一个身材魁伟、肌肉发达的强盗,大眼睛,厚嘴唇,塌鼻子,他的红头发象蛇似的披散在肩上。“啊,啊!”邓格拉斯喊道,“这个家伙像是一个吃人的妖魔,但是,我太老了,啃起来太硬,吃起来也没有什么味道。”由此可以看出,邓格拉斯依旧还有足够多的活力来玩笑。正当那时,像是要证明他不是一个吃人的妖魔似的,那人从他的干粮袋里取出一些黑面包、黄油和大蒜,开始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见鬼,”邓格拉斯从门缝里注视着强盗的那顿午餐说,“——见鬼,我真不懂人怎么能吃那样脏的东西!”于是他退回去坐在他的羊皮上,那羊皮又使他想起了刚才的那种酒味。
但自然的秘密是不可违背的,对于一个饥饿的胃,即使最粗糙的食物也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邓格拉斯当时觉得他自己的胃没有资源了,渐渐地,那个人似乎没有那样丑了,面包没有那样黑了,黄油也比较新鲜了。甚至那样粗俗的大蒜——令人讨厌的野蛮人的食物——也使他想起了以前当他吩咐厨子准备鸡汤时连带端上来的精美的小菜。他站起身,敲一敲门,那强盗抬起头来。邓格拉斯知道他已听见,便再连续敲门。“Che cosa?”(意大利语:“干什么?”)这强盗问。
“来,来,”邓格拉斯用手指敲着门说,“我想,这个时候也该弄点东西给我吃了吧!”
但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他听不懂邓格拉斯的话的意思,还是因为他不曾接到过关于邓格拉斯的营养问题的命令,那巨人并不回答,只是继续吃他的午餐。邓格拉斯觉得他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他不再想和这个恶人打交道了,就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倒,不再说一句话。
过了四个小时,另一个强盗来和那巨人换班。邓格拉斯的胃这时痛得像有什么东西在咬着似的,他慢慢地站起来,再把他的眼睛凑到门缝上,认出了他那个聪明的向导的脸。外面确实是庇庇诺,他正准备以最舒服的方式来担任这项监视工作。他面对门坐着,两腿之间放着一只瓦盆,瓦盆里装的是咸肉煮豌豆,瓦盆旁边有一小筐韦莱特里葡萄和一瓶奥维多酒。庇庇诺很显然是一个讲究饮食的人。看到这各种的布置,邓格拉斯顿时口水直流。“好吧,”他对自己说,“我来看看他是不是比那一个好说话一些!”于是他轻轻地敲敲门。
“来了!”庇庇诺喊道,他因为常常在派里尼老板的旅馆里进出,所以完全懂得法国人的习惯。
邓格拉斯马上认出他就是那个在路上用凶恶的态度对他吆喝“头缩进去!”的那个人。但现在不是报复的时候,所以他装出最亲热的态度,带着一个和蔼的微笑说:“对不起,阁下,他们难道不准备给我吃东西了吗?”
“大人有点儿饿了吗?”
“有点儿!那才好呢,我有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啦!”邓格拉斯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提高了声音说,“是的,阁下,我肚子饿了,——非常饿了!”
“那么大人希望——”
“立刻就有东西吃,如果可能的话。”
“那是最容易的事了,”庇庇诺说,“我们这儿要吃什么就有什么,但当然得付钱,像在所有诚实的基 督徒之间一样。”
“当然啰!”邓格拉斯喊道,“虽然从道理上讲,那些把人们捉来关起来的人至少应该喂饱他们的俘虏。”
“啊,大人!”庇庇诺答道,“我们这儿可没有这种规矩。”
“这个理由确实不充分,”邓格拉斯说,他觉得他的守监者很和善可亲,“可是,我也满足了。来,让他们拿一点东西给我吃吧。”
“立刻就拿来。大人喜欢吃什么?”于是庇庇诺把他的瓦盆放在地上,让咸肉煮豌豆的香味直冲进邓格拉斯的鼻孔里。“请吩咐吧!”
“你们这儿有厨房吗?”
“厨房?当然有,并且完整得很!”
“厨师呢?”
“头等厨师!”
“嗯,鸡、鱼、野禽,什么都行,我都吃的。”
“只要大人欢喜。您要一只鸡吧,我想?”
“是的,一只鸡。”
庇庇诺转过身去喊道:“给大人拿一只鸡来!”
他这句话的回声还在甬道里回荡时,一个漂亮、和蔼、赤膊的青年便出现了,他头上顶着一只银盘走过来,并不用手去扶,银盘里盛着一只鸡。
“我几乎快要相信自己是在巴黎咖啡馆里啦!”邓格拉斯自言自语地说。
“来了,大人!”庇庇诺一边说,一边从那小强盗的头上取下鸡,放在一张蛀得满是斑孔的桌子上。这张桌子,再加上一条长凳和那张羊皮床,便是地窖里的全部家具了。邓格拉斯要刀和叉。“喏,大人,”庇庇诺一边说,一边给他一把很钝的小刀和一只黄杨木做的餐叉。邓格拉斯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准备切那只鸡。
“原谅我,大人,”庇庇诺按住那银行家的肩头说,“这儿的人是先付后吃的。这也许会使他们不高兴,可是——”
“啊,啊!”邓格拉斯心里想道,“这就不像巴黎了,——我刚才倒没有想到他们也许会敲我的竹杠!但我还是做得漂亮一些吧。我常听人说意大利的东西便宜,一只鸡在罗马可能值十二个铜板。拿去吧。”他说,抛了一块金路易到地下。
庇庇诺拾起那块金路易。邓格拉斯又准备要切那只鸡。“等一等,大人,”庇庇诺直起身来说,“您还欠我一些钱呢。”
“我说他们会敲我竹杠的,”邓格拉斯心里想,但他已决心要反抗这种敲诈,便说,“来,你说我在这只鸡上还欠你多少钱?”
“大人付了我一块路易的定洋。”
“一块路易吃一只鸡还算是定洋!”
“当然啰,大人现在还欠我四千九百九十九块路易!”
邓格拉斯瞪大了他的眼睛听这个大笑话。“啊!怪事,”他惊讶地说,“怪事!”
于是他又准备去切那只鸡,但庇庇诺用他的左手抓住邓格拉斯的右手,他的右手则伸到邓格拉斯的面前。“拿来。”他说。
“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吗?”邓格拉斯说。
“我们是从来不开玩笑的,大人。”庇庇诺说,严肃得像一个教友派教徒一样。
“什么,那只鸡要卖十万法郎?”
“大人,您想象不到在这种该死的地洞里养鸡是多么的困难。”
“算了吧,算了吧,”邓格拉斯说,“这种玩笑真是滑稽,——有趣极了,我承认,由于我的肚子实在是饿极了,所以还是请让我吃吧。喏,再拿一块路易给你。”
“那么只欠四千九百九十八块路易了。”庇庇诺还是用那种口气说,“我要一次收够。”
“噢!那个,”邓格拉斯对于他这样硬开玩笑非常气愤,“——那个,你是不会成功的。去见鬼吧!你还不知道你的对手是谁!”
庇庇诺一挥手,那青年强盗便连忙拿走那盘鸡。邓格拉斯往他的羊皮床上一躺,而庇庇诺则又关上门,重新开始吃他的咸肉豆。邓格拉斯虽然看不见庇庇诺,但后者牙齿的响声足以说明了他在做什么事情。他一定是在吃东西,而且吃得特响,像那些没有教养的人一样。邓格拉斯觉得他的胃好像穿了底了。他不能相信他到底能不能再填满它,可是他居然还是再等待了半个钟头,那半个钟头在他是像一个世纪那样长久。他再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来,阁下,”他说,“别让我再挨饿了,老实告诉我吧,他们到底要我怎么样。”
“不,大人,应该说你要我们怎么样。请您吩咐,我们就可以照办。”
“那么马上开门。”
庇庇诺遵命。
“哼!我要吃东西!——要吃,听到了吗?”
“你饿了吗?”
“算了吧,你知道的。”
“大人喜欢吃什么东西呢?”
“既然这个鬼地方的鸡那么贵,就给我来一块干面包吧。”
“面包?太好了。喂,听着!拿点面包来!”他喊道。
小强盗拿来一块面包。
“多少钱?”邓格拉斯问。
“四千九百九十八块路易,”庇庇诺说,“您已经付过两块了。”
“什么!十万法郎一块面包?”
“十万法郎。”庇庇诺又说一遍。
“一只鸡你也只要我十万法郎呀!”
“我们这儿不是按菜论钱而是每餐都有定价的。不论您吃多吃少,无论您吃十碟或一碟,价钱总是一样的。”
“什么!还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吗?我的好人哪,这可是太蠢,太荒谬啦!你还是干脆告诉我吧,到底你们是不是要饿死我。”
“不,天哪,不,大人,那除非是您想自杀。我们这儿是付钱吃东西的。”
“我拿什么来付呢,畜生?”邓格拉斯生气道,“你认为我会在口袋里带着十万法郎出门吗?”
“大人的口袋里有五百零五万法郎,十万法郎一只的鸡可以吃五十只半。”
邓格拉斯打了一个寒颤。他现在看明白了,他知道这个玩笑并不像他先前所想象的那样愚蠢。“来,”他说,“如果我付了你十万法郎,你就心满意足,肯让我安安逸逸地吃了吗?”
“当然啰。”庇庇诺说。
“我怎么付钱呢?”
“噢,那是最容易的了,您在罗马银行街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里开有户头,开一张四千九百九十八路易的支票给我,我们自然会托我们的往来银行去收的。”
邓格拉斯觉得他还是乖乖地服从了的好,所以他就接过庇庇诺给他的笔、墨水和纸,写了支票,签了字。“喏,”他说,“——这是一张凭票即付的支票。”
“而这是您的鸡。”
邓格拉斯一面切鸡,一面叹气,付了这笔钱以后,这只鸡看来简直瘦极了。至于庇庇诺,他小心地把支票念了一遍,把它放进口袋里,然后继续吃他的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