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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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一卷9

下午四点钟,列文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动物园门口下了车,然后沿着小路朝土山和溜冰场走去,他估计在溜冰场一定能找到她,因为他在门口看见了谢尔巴茨基家的四轮轿式马车。

天气晴朗而寒冷。门口停着一排排各式各样的马车和雪橇。还有不少宪兵。在入口处,在干净的甬道上,在雕着花纹的俄罗斯式的小木屋之间,人们熙熙攘攘的,他们的帽子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园中的一株株老白桦树的繁茂的枝条上落满了白雪,好像都穿上了一件新的庄重的袈裟。

他沿着甬道向溜冰场走去,并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不要紧张,要放松。你这是怎么啦?有什么可紧张的?别吭声了,笨东西。”他越是拚命让自己镇静,就越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有一个熟人看见他了,喊他,列文甚至都没有认出来此人是谁。他走到土山跟前,土山上往下和往上输送雪橇的铁链发出轧拉轧拉的响声,再加上雪橇滑动的声音和人们的欢声笑语,响成一片。他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了溜冰场,在众多的溜冰者中间,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当他认出她在这里时,他心里又高兴,又害怕。她站在溜冰场的另一头,正和一位太太交谈。其实她的服饰,她的姿态,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是列文在人群中发现她,就像在荨麻丛中发现一株玫瑰那么容易。一切都因她而变得光彩夺目,一切都因她而喜笑颜开。他想:“难道我能到冰上去,到她跟前去吗?”他觉得她站着的那片地方是一片他不能到达的圣地,霎那间,他几乎离去,因为他心里很害怕。他需要控制自己,他需要考虑到,在她身旁不是也有各种各样的人走来走去吗,他为什么就不能到那儿去溜冰呢。他走下去了,他就像怕看太阳一样不敢多看她,可是她就像太阳一样,他不去看她,也能看见她。

每星期的这一天,这个时候,同一个圈子里的人都到冰上来聚会,他们彼此都认识。他们当中有技巧高超的溜冰能手,他们在这里出尽了风头,也有扶着椅背战战兢兢、东倒西歪地滑行的初学者,有孩子,也有为锻炼身体的老人。列文觉得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幸运者,因为他们能在她的身旁溜冰。可是这些溜冰的人并不以为然,他们赶上她,超过她,甚至还跟她搭话,他们在利用这良好的冰面和大好的天气,尽情地欢乐着,根本不把她当回事。

基蒂的堂兄尼古拉?谢尔巴茨基穿着短上衣和瘦腿裤,脚上穿着冰鞋,坐在一条长凳上,当他看到列文,就冲他大声说道:

“唉,俄国一流的溜冰能手!早就来了吗?冰面特别好,换上冰鞋。”

“我没有冰鞋。”列文回答说。他有点吃惊,因为他竟敢在她的面前这么大胆,这么放肆,他的眼睛虽然没有看她,可是他时时刻刻在注意着她。他感觉到太阳离他越来越近了。她站在拐角处,细长的腿在紧紧裹着的高皮靴里动了动,有点腼腆地向他滑过来。一个男孩,身穿俄式外衣,无所顾忌地甩动着双臂,弯着腰,超过了她。她滑得不怎么稳,她把手从暖手筒里拿出来,以防摔倒。她已经认出了列文,看着他,冲他笑着,同时也笑自己的胆小。她转了个圈儿,用矫健有力的腿一蹬,就滑到谢尔巴茨基的跟前,用手抓住他,笑着,向列文点了点头。她比他想象的更漂亮。

每当他想到她的时候,她的整个身影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她的面容流露出孩子般的稚气和善良,她那微微飘动的浅黄色头发和她那少女的端正的体态和双肩都表现出一种美的魅力。她那稚气的面孔和她那婀娜的体态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她独特的美。这种美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但是往往最使他销魂的是她那一双温柔、安详和流露着真情的眼睛,尤其是她的笑靥往往把列文带到一个神话般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云里,在雾里,有点飘然入仙境的意思。他记得他童年的时候才有过这种感觉,不过也是很少的。

“您早就来了么?”她一边说,一边向他伸过手来。当列文捡起从她的暖手筒里掉出来的手帕时,她又说了一句:“谢谢您!”

“我吗?我来了没有多久,我昨天……我是说……我今天到的。”列文由于激动,没有一下子明白过她的问题来,就这样回答了。“我想去看您。”他说着,突然记起来他找她的目的是什么,于是就不好意思起来,脸也涨红了。“我不知道您会溜冰,而且溜得这样好。”

她仔细打量了他一下,似乎想看出他不好意思的原因。

“您的夸奖对我是个鼓励。这儿的人们都说,您可是一位出色的溜冰能手。”她一边说,一边用戴着黑手套的纤巧的手掸去落在暖手筒上的霜花。

“是的,我一直对溜冰兴趣特别大,我希望能达到高水平。”

“您好像做什么事都兴趣特别大。”她笑着说。“我真想看一看您溜冰。您就穿上冰鞋,咱们一块儿来溜吧。”

“一块儿溜!难道这可能吗?”列文看着她心里想。

“好,我马上穿。”他说。

于是他就去穿冰鞋了。

“先生,您好久没有来了。”冰场管理人员边说,边扶住他的脚,把鞋后跟拧上。“您不来,这儿就没有一个真正的溜冰能手。这样行了吗?”他说着,把带子系紧。

“行了,行了,请快点!”列文感到很幸福,但是竭力克制住不由自主地露在脸上的笑意。他心里想:“嘿,这才是生活呢,这才是幸福呢!她说‘咱们一块儿来溜吧’。现在就对她说吗?可是我很怕跟她说,因为我现在是幸福的,我充满了希望……要是不说呢?……一定要说!一定要说!一定要果断!”

列文站起来,脱去大衣,在小屋旁边高低不平的冰面上跑了几步,然后就滑到平滑的冰面上,毫不费力地滑起来,无论是加速或减速,无论是改变方向,全凭自己的意愿,滑得非常自如。他胆怯地滑到她的跟前,但是她的笑脸又一次使他的心平静下来。

她把一只手伸给他,他们就并肩溜起来,并渐渐地加快了速度,他们滑得越快,她把他的手就握得越紧。

“要是跟您一起滑,我早就学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相信您。”她对他说。

“当您依靠我时,我就有信心了。”他说道,但是立刻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头,而害怕起来,脸也红了。确实如此,他刚说完这话,她的脸就像太阳躲进乌云里似的,顿时失去了亲切感,列文非常熟悉当她努力思考一个什么问题时她脸部的变化,因为她此时把眉头紧锁起来。

“您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不过我也没有权利这样问您。”他很快地说道。

“为什么?……没有,我什么不愉快的事也没有。”她冷淡地回答道,立刻又补充说:“您没有看见林侬小姐吗?”

“还没有。”

“去找她吧,她很喜欢您。”

“这是怎么回事?我使她伤心了。天哪,帮帮我吧!”列文想了一下,就朝坐在长凳上的满头白发的法国老妇滑过去。她笑着,露着一嘴假牙,像迎候老朋友一样迎候他。

“您瞧,我们的孩子都长大了。”她用眼睛瞟着基蒂对他说。“小熊变成大熊了!”法国老妇提起他当年开三位小姐玩笑的事,说她们是英国童话中的三只熊。“您还记得吗,您那时候是不是常常这么说?”

这件事情他是绝对不记得了,可是她为了这个玩笑,整整笑了10年,她很喜欢这个玩笑。

“好吧,去滑冰吧。我们的基蒂已经滑得很好了,不是吗?”

当列文再滑到基蒂的跟前时,她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眼睛里仍然流露着真情和温柔,但是列文感觉到,在她的温柔中有一种特别的、故作镇静的神态。于是他开始发起愁来。她谈了几句自己的上了年纪的家庭教师,谈了几句自己的怪脾气,就问起他的生活情况来。

“您冬天在农村,难道不寂寞吗?”她说。

“不寂寞,我有很多事要做。”他说。这时他感到,她老是用这种平淡的语调扯着他,让他没有可能越出这种语调,就像初冬那次一样。

“您这次来,要呆很久吗?”基蒂问他。

“我不知道。”他不加考虑地回答说。他想,如果他老是被她这种一般朋友之间谈话的语调扯住,那么当他离去时,又是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于是他决定打破这种局面。

“怎么会不知道?”

“不知道,这就取决于您了。”他说,立刻就为自己的话而感到害怕。

她没有听他说的话,或是不想听,但是她好像又有话难于启齿,只是把冰鞋在冰上磕了两下,就匆匆地滑走了。她滑到林侬小姐跟前,和她说了点什么,就朝女士们换冰鞋的小屋滑去。

“我的天哪,我都说了些什么呀?我的上帝!帮助我吧!给我出出主意吧!”列文像祷告似的说,同时他觉得需要发泄一下内心的不安,就加快速度奔跑起来,在冰上画起圈儿来,一会儿画外圈,一会儿画里圈。

这时,一个滑得也很不错的年轻人,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穿着冰鞋从咖啡馆里出来,滑了几步,沿着台阶咯噔咯噔地连跳带滑地蹦下来。他滑到下面,甚至都没有变换两臂的姿势,就在冰上滑起来。

“嘿,这倒是个新鲜花样!”列文说着,自己也立刻跑上去,想玩儿一下这个新花样。

“别摔坏了,没有练过不成!”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冲他大声说道。

列文上了台阶,在上面尽量多跑了几步,然后就往下滑,由于没有做过这种动作,他甩动双臂保持着平衡。滑到最后一个台阶,他打了一个趔趄,手碰了一下冰面,用力做了一个动作,恢复了平衡,笑着向前滑去了。

这时,基蒂和林侬小姐从小屋里走出来,面带亲切的笑靥看着列文,就像看着敬爱的兄长一样。她心里想:“他多帅气,多招人喜欢!难道是我的不对?难道我做了什么傻事?他们说我卖弄风情。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但是和他在一起觉得很开心,他多么帅气。只是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列文由于滑行的速度很快,弄得脸通红。他看见基蒂要走,还看见接她的她的母亲站在台阶上。于是他就停下来,考虑了一下。然后他换了冰鞋,在动物园的出口处追上了他们母女。

“看到您,很高兴。”公爵夫人说。“和往常一样,星期四我们接待客人。”

“那么就是今天了?”

“您来,我们很高兴。”公爵夫人冷冰冰地说。

母亲的冷淡态度使基蒂很伤心,于是她想缓和一下母亲的冷淡造成的气氛,她回过头来,面带微笑对他说:

“再会。”

就在这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歪戴着帽子,像个胜利者似的,容光焕发地和兴高采烈地走进动物园。但是当他走到岳母跟前时,他用面带忧愁和悔罪的表情回答着岳母提出的有关多莉健康状况的问题。他低声下气和沮丧地和岳母说了一会儿话,这才直起腰来,拉住列文的胳膊。

“怎么样,我们走吧?”他问道。“我一直想着你,你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他做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列文的眼睛说。

“走吧,我们走吧。”列文回答说。这时列文还沉浸在幸福之中,他还久久地回味着基蒂说“再会”时那娇美的声音和她说这两个字时面上的笑容。

“去英国饭店,还是去爱尔米达日饭店?”

“随便。”

“那就去英国饭店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所以选择英国饭店,是因为他在英国饭店比在爱尔米达日饭店欠的帐多,避开去这家饭店反而不好。“你有马车吗?那太好了,因为我已经让我的马车回去了。”

两个朋友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列文在想,基蒂脸上的表情变化说明了什么。他时而相信有希望,时而又相信没有希望。他清醒地认识到,他的希望是一种妄想,可是他觉得,当他看到她对他的那嫣然一笑和听到她的“再会”这两个字时,他简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路上想的却是午饭的菜谱。

“你喜欢比目鱼,对吗?”走到饭店门口的时候,他问列文。

“什么?”列文重又问道。“比目鱼?对,我非常喜欢比目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