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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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三卷17

贝特西公爵夫人邀请安娜看打槌球,打槌球的是两位太太和她们的崇拜者。这两位太太是彼得堡一个新团体的代表人物,这个团体模仿当时这类团体的名称,起名叫“世界七奇”,(此处原文系法文。)这个团体属于上层,和安娜经常去的那个团体是完全敌对的。再说,斯特列莫夫是彼得堡很有权势的人物,是丽莎?梅尔卡洛娃的崇拜者,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政敌。安娜出于这些考虑,本不想去,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信就含有担心她不会来的意思。现在安娜愿意去了,因为她希望能在贝特西家里见到弗龙斯基。

安娜到了贝特西公爵夫人家,她比所有的客人都来得早。

就在她进门的时候,弗龙斯基的仆人也要进门,他的络腮胡子梳理得很整齐,样子很像一个宫廷待从。他站在门口,脱下帽子,让安娜先进。当安娜认出他是弗龙斯基的仆人以后,这才想起来,弗龙斯基昨天说过,他今天不来。大概他就是为这事派人送信来了。

安娜在前厅脱大衣的时候,就听见连说话的腔调也像宫廷侍从的仆人说:“这是伯爵给公爵夫人的。”说着把信递过去。

安娜想问一下他家老爷在什么地方。她很想转身回别墅去给弗龙斯基写封信,让他来找她,或是她去找他。但是不论这样或那样都来不及了,向里面通报她到来的铃声已经响了,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已经打开门,侧身站在门口,等着她走进内室去。

“公爵夫人在花园里,马上去通报。您是否有兴致到花园里去?”另一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仆人禀报说。

她此时此刻的心境仍然和在家里一样:犹犹豫豫,迷迷糊糊,甚至比在家里还坏,因为在这里她什么事也干不了,也见不到弗龙斯基,可是还得留在这儿,留在这些和自己不相干的、和自己的情绪完全不合拍的人们中间。不过她知道她穿的衣服还是很合身的,她在这里也不觉得孤单,周围是她所习惯了的豪华的环境和游手好闲的人。她在这里比在家里要轻松些,她不必去考虑她应该做什么。一切都顺乎自然。安娜迎着向她走过来的贝特西,像往常一样对贝特西笑了笑。贝特西穿一身白色的、十分典雅的衣裙,同图什克维奇和一位小姐一块儿走过来。这位小姐是她家的亲戚,在显赫的公爵夫人家过夏,她的外省父母是会感到庆幸的。

安娜的表情可能有些异常,所以贝特西一下就发现了。

“我睡得不好。”安娜说道。这时她看到一个仆人朝她们走过来,她估计是送弗龙斯基的信来了。

“您来了,我真高兴。”贝特西说。“我累了,刚才是趁他们没有来,想喝杯茶。您去吧,”她冲着图什克维奇说,“和玛莎一起去槌球场试试,就是剪平了草的那块地方。咱们边喝茶,边好好地聊聊,乐呵乐呵(此句原文系英文),您说是不是?”她握着安娜那只拿雨伞的手,笑着对安娜说。

“好吧,不过我不能在您这儿待得太久,我必须去看一看弗列达老夫人。我答应去看她总有一百次了。”安娜说道。对安娜来说,说谎是违反她的天性的,可是在社交场合,说谎不仅简单和自然,甚至还会带来乐趣。

她为什么要撒这样一个谎,说了这么一套她一秒钟之前都没有想到的假话,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她这么说,只是考虑到弗龙斯基不会来这儿了,她自己必须有一定的自由度,能够设法见到弗龙斯基。但是为什么她要说是去看弗列达老女官,而不说去看别的什么人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后来她才体会到,她想出来的这个和弗龙斯基见面的办法。比其他什么办法都好。

“不,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不会放你走。”贝特西两眼盯着安娜的脸说。“说实在的,要不是我喜欢您,我就生气了。您好像很怕我这里的人损害了您的名誉。请把茶给我们送到小客厅里来。”她像往常一样眯缝着眼睛对仆人说。她接过仆人手中的信,看了一遍。“弗龙斯基跟咱们玩儿起花招来了。”她用法语说道。“他信上说他不能来了。”她说话的语调非常自然,非常随便,就好像她脑子里从来没有考虑过弗龙斯基对安娜来说,除了打槌球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安娜知道贝特西什么都知道,可是当她听到贝特西在她面前说到弗龙斯基的时候,她一时竟相信,贝特西什么都不知道。

“啊!”安娜好像对弗龙斯基来不来并不感兴趣,她若无其事地说,并且又笑着说。“您这里的人怎么能损害别人的名誉呢?”这是一句玩笑话,当然也隐瞒着秘密,这对安娜,就像对所有的女人一样,有很大的吸引力。引起安娜注意的不是隐瞒的必要性,也不是隐瞒的目的,而是隐瞒的过程。“我不可能比教皇还圣洁,”她说,“斯特列莫夫和丽莎?梅尔卡洛娃都是社会的精华的精华。他们处处受欢迎,而我呢,”她说到“我”字时,加重了语气,“我这人还是很随和的,我不是那种容不下人的人,我只是没有时间。”

“不是吧,您可能是不愿意和斯特列莫夫见面吧?就让他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委员会里打嘴仗去吧,这不干咱们的事。但是他可是交际界我所知道的最讨人喜欢的人,他还是一位槌球能手。您会看到的。虽然他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还爱上了丽莎,他的处境很可笑,但是他是多么巧妙地摆脱了这种可笑的处境啊!他非常讨人喜欢。您不认识萨福?施托尔茨吗?他可是个新潮人物。”

贝特西说了一大堆的话,然而安娜从她那愉快的、睿智的目光中感觉到,贝特西理解她的处境,并且正在想办法。他们当时是坐在小书房里。

“但是我要给弗龙斯基写封信。”贝特西坐在桌子旁,写了几行字,把信纸装进信封。“我写的是让他来吃午饭,我这儿有一位太太也留下来吃午饭了,她没有男士陪伴。您看,我这样写管用吗?对不起,我去一下,请您把信封上,叫人送走。”她走到门口时说。“有的事情我需要去安排一下。”

安娜手中拿着贝特西的信,不加思索地坐到桌旁,也没有看信,就在信的下面写道:“我必须见到您。请您到弗列达的花园里来,我六点钟在那里等您。”她把信封好,贝特西回来,她就当着贝特西的面,把信交出去了。

茶已经给她们送来,摆在凉爽的小客厅的茶几上,确实像贝特西公爵夫人预先答应的那样,在客人到来以前,这两位妇人就在这里交谈起来。她们议论她们正等着的人,后来谈话就集中在丽莎?梅尔卡洛娃一个人身上。

“她很可爱,我对她很有好感。”安娜说。

“您应该喜欢她。她常常念叨您。昨天她看完赛马后到我这儿来,没有碰上您,她还很失望呢。她说,您是现实生活中一位小说女主人公,她如果是一个男人,一定会为您神魂颠倒的。斯特列莫夫对她说,她已经神魂颠倒了。”

“但是,请您告诉我,我怎么也不明白,”安娜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那语调明显地说明她不是随便问问的,说明她问的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请您告诉我,她和卡卢日斯基公爵,就是那个叫米什卡的人,是什么关系?我很少碰到他们。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贝特西眯起眼睛笑了笑,仔细看了看安娜。

“这是一种新潮,”她说,“他们选择了这种新潮。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们想怎么就怎么了。”

“是啊,那她和卡卢日斯基究意是什么关系?”

贝特西憋不住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还很少这样笑过。

“这您就闯进了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的领地了。这问题提得太孩子气了。”看出来贝特西想憋住笑,却憋不住,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她的这笑有很大感染力,连爱笑的人也很少这样笑。“这应该问问他们自己去。”她噙着笑出来的眼泪说。

“不,您尽管笑,”安娜说着,也不由得笑起来,“但是我始终不明白,我不明白丈夫是干什么的。”

“丈夫?丽莎?梅尔卡洛娃的丈夫也就是给她拿拿披肩,并时刻准备着为她效劳。至于内中的事情,谁也不想知道。您要知道,在上流社会里,有关梳妆打扮的某些细节是没有人说,也没有人想的。事情就是如此。”

“您参加罗兰达克的喜庆宴会吗?”安娜改变个话题问道。

“我不想去。”贝特西回答说。她没有看安娜,小心翼翼地往透明的小茶杯里倒香茶。她把茶杯推到安娜跟前,然后拿起一根烟,插在银烟嘴里,就抽起来。

“您瞧,我的日子过得多舒服,”她端起茶杯,收起笑容说。“我了解您,也了解丽莎。丽莎很幼稚,她像孩子一样,不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她至少在年轻的时候,不怎么懂事。现在她知道,不懂事反而正适合她。现在她可能是故意装做不懂事。”贝特西带着微妙的笑容说。“不过不管怎么说,这还是很适合她的。您发现没有,对于同一件事情,可以看得它很悲观,于是就感到痛苦,也可以看得它很平常,于是就感到愉快。也可能您把事情看得太悲观了。”

“我多么希望了解别人就像了解自己一样呢。”安娜认真地、若有所思地说。“我比别人坏,还是比别人好呢?我想,我比别人坏。”

“太孩子气了!太孩子气了!”贝特西说道。“瞧,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