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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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三卷28

这天晚上,列文觉得和两位女士待在一起,一点意思也没有。列文觉得,他现在不满意自己的田庄,这并非他一人的特殊情况,而是俄国的普遍现象。任何一个雇工,不管在哪儿干活,都能像列文半路上遇到的老汉一家人那样对待劳动,这已经不是幻想,而是必须解决的任务,他想到这些,心情特别激动。他觉得这个任务是可以解决的,而且应该想办法解决。

列文和两位女士道过晚安,并答应明天还留一天,和她们一起骑马去官家森林看一块有意思的塌陷地,然后走进男主人的书房,去拿斯维亚日斯基建议他读的几本有关劳动者问题的书,准备去睡觉。

斯维亚日斯基的书房很大,周围摆着书柜。房间里有两张桌子,一张大写字台,放在房间的中央,另一张是圆桌,圆桌上放一盏灯,灯周围放着各种文字的最新报纸和杂志。写字台旁放一个文件柜,抽屉上有金色标签,抽屉里放着各种案卷。

斯维亚日斯基拿了几本书,坐到摇椅上。

“你看什么呢?”他问站在圆桌旁翻阅杂志的列文。

“啊,对了,那里面有一篇很有趣的文章。”斯维亚日斯基说的是列文手中拿着的那本杂志。

“原来,”他又兴致很浓地说,“原来瓜分波兰的罪魁祸首不是腓特列。原来……”

于是他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这个非常重要的、有趣的新发现。虽然列文现在脑子里只想着田庄的问题,但是当他听了主人的这一番话之后,他心里不由得问道:“他脑子里都想什么呢?为什么他对波兰被瓜分这么感兴趣?为什么?”当斯维亚日斯基说完以后,列文禁不住问道:“那又怎么样?”但是斯维亚日斯基什么也没有说。他感兴趣的只是“原来”。他没有解释他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他认为也没有必要解释。

“不过我对那位爱发火的地主很感兴趣。”列文叹了一口气,说。“他很有头脑,他说的很多话是对的。”

“哼,得了吧!他们都是一些隐蔽的顽固不化的农奴主!”斯维亚日斯基说。

“您可是他们的首领……”

“不错,不过我是要带领他们向另一个方向走。”斯维亚日斯基笑着说。

“我最感兴趣的是他的话说得对,”列文说,“我们的做法,也就是合理经营的方法行不通,像这位温和的地主一样,只有放高利贷行得通,或者是用最简单的办法。这怪谁呢?”

“当然怪我们自己。不过说行不通也是不对的。瓦西里奇科夫的做法就行得通。”

“工厂……”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什么事情使你感到惊讶了。农民的物质生活水平和精神生活水平这么低,当然他们就要反对他们所不熟悉的东西了。为什么在欧洲合理化经营能够行得通,因为那里的农民受过教育,可见我们的农民也应该受教育,问题就在这里。”

“但是怎样教育农民呢?”

“为了教育农民,需要三样东西:第一是学校,第二是学校,第三还是学校。”

“但是您自己说,农民现在的物质生活水平很低,学校能起什么作用?”

“您知道,您使我想起一个医生给病人看病的笑话。医生说:您试试吃点泄药。病人说:试过了,更糟。医生说:您试试水蛭疗法。病人说:试过了,更糟。医生说:那就只有祷告上帝了。病人说:祷告过了,更糟。咱们两人现在也是这样:我说政治经济学,您说更糟;我说社会主义,您说更糟;我说受教育,您说更糟。”

“学校能起什么作用?”

“学校能满足农民的另一种需求。”

“这我就不懂了。”列文激烈反驳说。“学校怎么帮助农民改善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您说学校、教育能满足农民的另一种需求。这就更糟,因为学校不可能使农民满意。加减法和教义常识怎么能改善农民的物质生活条件,这我怎么也不懂。前天晚上我碰见一个农妇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我问她到哪儿去。她说:孩子老是哭,我抱着去找老婆婆看了看。我问她老婆婆是怎么给孩子看的。她说:老婆婆把孩子放在鸡窝的鸡架上,嘴里念了几句。”

“对了,这可是您说的,为了不让她把孩子抱去放到鸡窝里治孩子的哭,就需要……”斯维亚日斯基笑着说。

“我不是这意思!”列文恼火地说。“我认为用学校治农民的贫穷就等于用鸡窝里的鸡架治孩子的哭。农民贫穷,没有文化,这我们看得完全正确,就像老婆婆看到孩子爱哭一样,因为孩子老在哭。但是学校怎么能够治好农民的贫穷,这我就不懂了,就像我不懂鸡窝怎么能治好孩子的哭一样。农民为什么贫穷,应该追其根源,治其本。”

“啊,在这个问题上,您至少和您最不喜欢的斯宾塞(斯宾塞(1820—1903),英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观点一致,他也说,文化修养可能是生活富裕和舒适的结果,是经常洗刷的结果,正像他说的,不是能写会算的结果……”

“好了,您说我和斯宾塞的观点一致,这我很高兴,也很不高兴。这我早就知道,学校是没有用处的,有用的是好的经济体制,这种经济体制能使农民富起来,能使农民有更多的空余时间,到那时候也就会有学校了。”

“可是现在全欧洲的学校都实施义务教育。”

“您怎么在这个问题上也和斯宾塞的观点一致呢?”列文问道。

但是在斯维亚日斯基的眼中又闪过一丝恐惧的表情,他笑着说:

“不是的,这个好哭的孩子的故事太好了!难道是您亲耳听到的?”

列文看出来,他不可能知道这个人的生活和他的思想究意有什么关系。显然,这个人对自己议论的导向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只是需要议论议论而已。当他的议论把他带进死胡同时,他就不高兴了。他不喜欢出现这样的局面,尽量避免出现这样的局面,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把话题引到愉快的事情上去。

这一天留给列文的印象非常深刻,使他激动不已,尤其是半路上老汉一家人留给他的印象似乎成了他今天所有感受和想法的基础。这位可爱的斯维亚日斯基所持的观点只是为了社会交往时用的,显然,他还有另一套生活原则,不过关于这些原则,他不肯说,列文也无从知道。同时,他和别人交往时,总是用和他的思想相左的思想来左右舆论。那个对一切都不满的地主发了一通议论,这些议论是生活逼出来的,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他怨恨整个阶级,怨恨俄国最优秀的阶级,这就不对了。列文对自己的所做所为很不满意,他希望能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因此他的心情很是不安,他期待着能够尽快解决。

列文待在给他安排的房间里,躺在手脚一动就能弹起来的弹簧床垫上,很久都睡不着。斯维亚日斯基虽然发表了许多高深的道理,可列文一点也不感兴趣。可是那个地主发表的一番道理列文倒是需要考虑考虑。列文不由得想起来地主说的那番话,并且脑子里不断修改着自己答复他的话。

“是的,我当时应该对他说:您说,我们的田庄搞不好,是因为农民痛恨一切改良,必须强制推行改良。但是,如果田庄不推行改良不行的话,那您的话就说对了。可是有的地方,田庄还搞得不错,像半路上遇到的老汉一家,只要雇工能按照自己的习惯干活。你、我对田庄都不满意,这就说明不是我们有问题,就是雇工有问题。很久以来,我们不是按照自己的办法,就是按照欧洲的办法干,根本不顾劳动力的特性。我们应该考虑到,我们的劳动力不是合乎理想的劳动力,而是具有自身特性的俄国农民,我们要根据这一特性来管理田庄。我当时就应该对他说:请您想象一下,如果您能按照那位老汉的办法经营田庄,如果您能设法让农民关心他们的劳动成果,如果您能采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改良方法,那么您即使不消耗更多的人力,也能得到比以前多一倍或两倍的收成。您可以实行对半分成,把收成的一半分给农民。这样一来,您所得比以前多了,农民所得也比以前多了。为了做到这一点,就必须降低田庄的生产水平,就必须使农民关心田庄的收成。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无疑,这是能够做到的。”

列文想到这里,情绪特别兴奋。他半宿没有睡觉,仔细考虑着如何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他本来不打算第二日就走,可是现在他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回家。此外,斯维亚日斯基的那位穿梯形领连衣裙的妻妹在他的心中唤起一种感觉,好像他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有点羞愧和懊悔。他主要还是想立刻回去,应该赶在播种冬小麦之前,向农民推出新的办法,这样,冬小麦的播种就可照新办法进行了。他决定使他的田庄彻底变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