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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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2)

第五卷33 (2)

弗龙斯基一边听着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话,一边把望远镜从池座两侧的包厢移向二楼,巡视这些包厢。在一个带圆沿小帽的妇女和一个秃顶的、怒气冲冲眨巴着眼睛的小老头儿旁边,弗龙斯基突然在移动着的望远镜头里看见了安娜高傲的头,它美丽得惊人,在一圈花边的环绕中微笑着。她在第五个包厢里,距他20步远。她坐在包厢的前边,正稍稍转过身和亚什温说着什么。她美丽的、宽宽的肩膀上的头的姿势,她眼睛里和整个脸庞上那种被抑制着的兴奋的神采使他回想起在莫斯科舞会上见到她时,她完全是这个样子。但是目前面对她的美丽,他的感觉和过去迥然不同。在他此时的感觉中,没有任何神秘的东西,因此,虽然她现在的美比过去更强烈地吸引着他,却使他有一种屈辱感。她没朝他这个方向看,但他觉得,她已经看见他了。

当他把望远镜又对准那个方向时,他注意到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脸色通红,笑得很不自然,还不断回头看相邻的包厢。安娜折起了扇子,一边用它在红天鹅绒上轻轻敲打着,一边眼睛盯着某个地方,她没有看,显然她也不愿意看隔壁包厢里正发生的事。而在亚什温的面孔上则露出了他平常赌输了钱时的表情。他皱着眉把左嘴角的胡髭往嘴里塞,越塞越深,并且侧目窥视着那个相邻的包厢。

坐在左边包厢里的是卡尔塔索夫夫妇。弗龙斯基认识他们,并且知道安娜也和他们相识。卡尔塔索娃夫人,一个瘦小干枯的女人,背冲着安娜站在包厢里,正在穿上丈夫为她提起的斗篷。她脸色发白,怒气冲冲,非常激动地在说着什么。卡尔塔索夫,一个高大秃顶的绅士,一边尽量安慰妻子,一边不断地回头看安娜。在妻子走出去之后,丈夫又拖延了好久,期待着和安娜的目光相遇,明显地想向她鞠躬致意。但是安娜显然故意不去理他,而是向后转过身去和亚什温说话,亚什温向前俯着身子,低垂着剪着短发的头。卡尔塔索夫走了,没有鞠躬。包厢空了。

弗龙斯基不清楚在卡尔塔索夫夫妇与安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发生了某种使安娜受到侮辱的事情。他从他所眼见的一切,尤其是从安娜脸上的神情看出了这一点。他看出,她已集中了她最后的力气来把她所扮演的角色坚持到底。而她完全成功地扮演了这个外表平静的角色。如果有谁不认识她,不知道她那个圈子,如果有谁没有听到女人们议论她胆敢在上流社会抛头露面,并且带着如此引人注目的花边头饰,卖弄风情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如果有谁没有看到女人们为她的这种表现而感到愤怒和惊讶,那么此人一定会欣赏这个女人的安详与美丽,而根本不会怀疑她此时的感觉就像一个被绑在耻辱柱上示众的人。

弗龙斯基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事,他感到一种折磨人的焦急不安,他希望能打听到一些真相,就向哥哥的包厢走去。他有意挑选了安娜包厢对面池座后排的通道走去,正好撞见自己过去的团长在和两个熟人交谈。弗龙斯基听见他们说到卡列宁夫妇的名字,并且注意到团长向交谈者们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声叫弗龙斯基的名字。

“啊!弗龙斯基!什么时候到团里来?我们总不能不举行一次宴会就让你走。你是我们的元老了。”团长说道。

“我来不及了,很抱歉,等下次吧。”弗龙斯基说完就跑上楼到哥哥的包厢去了。

弗龙斯基的母亲,有着一头银灰色鬈发的老伯爵夫人,正在他哥哥的包厢里。瓦里娅和索罗金公爵小姐在二楼走廊里遇见了他。

瓦里娅把公爵小姐送到母亲那里之后,就向小叔子伸出手来,并立刻跟他谈起他关心的话题。他过去很少看见她如此激动。

“我觉得这件事真卑鄙龌龊,卡尔塔索娃夫人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卡列宁夫人……”她开始说起来。

“可是怎么啦?我不知道。”

“怎么,你没听说吗?”

“你明白,我是最后才会听到这件事的人。”

“世上还有比这位卡尔塔索娃夫人更恶毒的人吗?”

“可是她做了什么?”

“丈夫跟我说……她侮辱了卡列宁夫人。她的丈夫刚隔着包厢和她说话,卡尔塔索娃夫人就跟他大闹起来。人们说,她大声讲了些侮辱人的话就走出去了。”

“伯爵,您的妈妈(“妈妈”的原文系法文,下同。)叫您。”索罗金公爵小姐在门口向外张望着说道。

“我一直在等你,”他母亲说道,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可是根本看不见你。”

儿子看得出,她高兴得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

“您好,妈妈。我看您来了。”他冷冷地说道。

“你怎么不去向卡列宁夫人献殷勤呢?”(“向卡列宁夫人献殷勤”。原文系法文。)当索罗金公爵小姐离去后,她又加了一句,“她大出风头。人们为她把帕蒂都忘了。”(“她大出风头。人们为她把帕蒂都忘了。”原文系法文。)

“妈妈,我曾请求您别跟我谈这件事。”他皱着眉头回答道。

“我说的话大家都在说。”

弗龙斯基什么也没回答,只是跟索罗金公爵小姐说了一两句话就走出去了。在门口他遇见了哥哥。

“啊,阿列克谢!”他哥哥说道,“真恶劣!一个蠢妇,绝对的……我正要去看她,一块儿去吧!”

弗龙斯基没有答理哥哥。他快步走下楼去,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不知道做什么。他生她的气,因为她把自己和他置于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同时他又怜悯她,因为她很痛苦,所以弗龙斯基的心情十分激动和不安。他走到楼下池座后排,然后径直走向安娜的包厢。斯特列莫夫正站在包厢旁和她谈话:

“不会再有出色的男高音了。后无来者。”(“后无来者。”原文系法文。)

弗龙斯基向她鞠了个躬,并停下来和斯特列莫夫寒暄。

“看来您迟到了,没有听到最好的咏叹调。”安娜向他说道,并且含着讥笑的味道——弗龙斯基觉得——看了他一眼。

“我是个外行,”他严厉地看着她说道。

“就像亚什温公爵一样,”她微笑着说道,“他认为帕蒂唱得太响了。”

“谢谢您,”她用带着长手套的小手接过弗龙斯基从地上拣起来的节目单,说道,就在这一刹那,突然她美丽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她站起身,走进包厢后面去了。

弗龙斯基注意到下一幕上演时,她的包厢已经空了,弗龙斯基不顾在演唱声中已安静下来的大厅里人们对他的走动发出的嘘嘘声,从池座后排走出去,回家了。

安娜已经回到家里。弗龙斯基走进她的房间时,只有她一个人,还穿着她去剧院时穿的那套服装。她坐在靠墙的一把沙发椅上,眼睛看着前方。她瞧了他一眼,又立即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安娜,”他说道。

“你,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都怪你!”她眼里含着绝望与愤恨的泪水,站起来大声说道。

“我曾经恳求你,恳求你不要去,我知道,会使你不愉快……”

“不愉快!”她喊道,“真可怕!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件事。她说坐在我旁边是一种耻辱。”

“一个蠢妇的话,”他说道,“但是为什么要去冒险,去挑起……”

“我恨你的冷静。你不应该使我落到这个地步。如果你还爱我……”

“安娜,这里怎么会有我的爱情问题……”

“是的,如果你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如果你像我一样痛苦……”她说道,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凝视着他。

他怜悯她,但仍旧怨恨她。他向她保证他爱她,因为他看到,只有这一点能够安慰她。所以他嘴上没有责怪她,但心里还责怪她。

至于他说的那些保证爱情的话,他觉得实在很庸俗,他都羞于启齿,而她却咀嚼着他的话,并渐渐地安静下来了。第二天,他们已经完全和解,就动身去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