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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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六卷14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光景,列文巡视过农庄,就敲敲瓦先卡下榻的房门。

“请进(此处原文为法文),”韦斯洛夫斯基大声说,“对不起,我刚洗过淋浴(此处原文为法文),”他微笑着说,只穿一件衬衣站在列文面前。

“请不要客气,”列文坐到窗口。“你睡得好吗?”

“睡得就像死人一样。今天是多么好的打猎的日子啊!”

“您喝什么呢,茶,还是咖啡?”

“两样都不要。我要吃早点,我实在很难为情,我想妇人们已经起来了吧?现在去散散步好极了。让我看看您的马吧。”

他们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参观了马厩,甚至还一齐在双杠上做了一会儿体操以后,列文陪着客人回到家里,同他一起走进了客厅。

“猎打得好极了,并且有那么多新的感受!”韦斯洛夫斯基说,向坐在茶炊房的基蒂走去。“可惜妇女享受不到这种乐趣!”

“嗯,有什么办法呢,他总得跟女主人寒暄几句,”列文自言自语。他又觉得这位客人同基蒂说话的时候流露出的微笑和得意洋洋的表情有点不对劲……

同玛丽亚?弗拉西耶夫娜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坐在桌子那一头的公爵夫人,把列文招呼到自己跟前,同他说起为了基蒂生产迁居到莫斯科去和准备房子的问题。列文结婚时,各种各样琐碎的事情破坏了婚礼的庄严性,现在为了就要来临的生产而做的一切准备使他更加烦透了。他总是竭力扭过头去不听她们谈论用襁褓包裹未来婴儿的最好方法,总是竭力扭过头去不看多莉所特别看重的那种神秘的、编织不完的带子和麻布三角巾,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对于儿子的降生,他充满希望,但他还是似信非信,因为这件事太不寻常了,以致他一方面觉得这是一个莫大的、因而是不可能获得的幸福;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是一件非常神秘的事,可人们对这种事情都强不知以为知,把它当作一种平凡的、人为的事情来作准备,他对此感到气愤和屈辱。

但是公爵夫人不了解他这种心情,认为他对这事不想过问是粗心大意和漠不关心。因此不容他安静。她委托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去看一幢房子,现在就把列文叫过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公爵夫人。您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说。

“应当决定一下你们什么时候搬家。”

“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千百万个孩子没去莫斯科,没请医生,也生下来了……为什么非……”

“假如这样……”

“噢,不,照基蒂的意思办吧。”

“但是这事不能跟基帝说呀!你到底想怎样,要我吓坏她吗?今年春天,娜塔利?戈利岑娜就是因为请了个庸医死掉啦。”

“您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他忧郁地说。

公爵夫人开始对他讲,但是他却并未听她讲。虽然公爵夫人的谈话使他大为扫兴,不过他闷闷不乐倒不是因为这场谈话,而是由于看到了茶炊旁边那种情景的缘故。

“不,这不可能,”他沉思着,不时地望望瓦先卡,瓦先卡带着动人的微笑,探着身子凑近基蒂说着什么;又不时地望望满面绯红、神情激动的基蒂。在瓦先卡的姿态中,在他的眼神和微笑里,有些心术不正,甚至在基蒂的姿态和眼色里列文也看出一些不纯洁的地方。于是他的眼睛又暗淡无光了。他又像以前一样,突然感到陷入绝境,觉得自己从幸福、宁静和尊严的顶峰跌进绝望、怨恨和屈辱的深渊。他又觉得一切人和一切事情都是讨厌的了。

“那么,公爵夫人,您以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他说,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

“王冠是沉重的!(引自普希金的歌剧《鲍利斯?戈东诺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跟他开玩笑说,虽然不仅暗指公爵夫人的话,而且也针对他观察到的列文激动的原因。“你今天多晚呀,多莉!”

大家都站起来迎接多莉。

瓦先卡只欠了欠身,带着现代青年人所具有的那种对待妇女缺少礼貌的样子,点了点头,就又说笑起来。

“玛莎可把我折腾坏了。她睡不好,今天早晨淘气极了。”多莉说。

瓦先卡和基蒂又谈起上次的话题,又谈起安娜,谈起爱情是不是超然物外。这种话题基蒂很不喜欢,这使她心烦意乱,一方面由于话题本身,一方面由于他谈话的腔调,特别是因为她已经了解这对于她丈夫会有多大影响。但是她太单纯、太天真了,不知道该怎样来打断这种议论,甚至也不知道怎样来掩饰由于这位年轻人的露骨的殷勤而引得她流露出来的欣慰神情。她想结束这场谈话,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无论她做什么,她知道,她丈夫都会注意到的,都会往坏处想的。果然,当她问多莉,玛莎出了什么问题,而瓦先卡等待着这场他觉得索然无味的谈话快快结束,漠不关心地望着多莉的时候,列文觉得她的问题是不自然的,令人作呕的。

“怎么样,我们今天去采蘑菇好吗?”多莉说。

“去吧,我也要去呢,”基蒂说,脸涨得通红。她出于礼貌想问问瓦先卡去不去,但是没有问。“你去哪儿,科斯佳?”当她丈夫迈着坚决的步子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她带着羞愧的神情问。这种愧疚的神色证实了他所有的猜疑。

“我不在的时候,机修工来了,我还没有见着他,”他说,看都不看她一眼。

他走下楼去,但是还没来得及走出书房,就听见妻子的熟悉的脚步声,她急急忙忙跟着他出来了。

“什么事?”他冷冷地问她。“我们忙得很呢。”

“对不起,”她对那位德国机修工说。“我有几句话要跟我丈夫谈谈。”

德国人刚要走开,但是列文对他说:

“请放心好了!”

“火车是三点钟吗?”德国人问,“我决不能误了车。”

列文没答腔,就跟妻子走出去了。

“嗯,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用法语问。

他不看着她的面孔,也不愿意注意她身怀有孕,整个脸都在抽搐,流露出逗人怜爱的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我要说,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了……这简直是受罪!”她低声说。

“饭堂里有仆人,”他怒冲冲地说,“别大吵大闹。”

“那么,我们到那边去吧!”

他们站在过道里。基蒂想到隔壁房间里去。但是英国家庭女教师正在那儿教塔尼娅功课。

“哦,到花园里去吧!”

在花园里,他们碰见一个打扫小径的农民。也顾不得那位农民会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和他的激动神色,也顾不得他们那副样子像逃难人一样,他们飞也似的往前走,觉得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说个清楚,把一切误会都解释开,一定要单独呆一会,借此摆脱掉两个人都遭受到的痛苦。

“决不能这样过下去了!这是受罪!我痛苦,你也痛苦。为了什么呀?”在他们终于到了菩提树林荫路的角落处清静的长凳旁时,她说。

“不过,你只要告诉我一点:他的声调里是不是有一些不成体统的、不正经的、下流的、可怕的东西?”他说,又摆出那天晚上的姿势,两只拳头紧按在胸部,站在她面前。

“有的,”她用颤栗的声音说,“不过,难道你真看不出不是我的过错吗?我从早晨就想采取一种……但是这些人……他为什么要来呢?过去我们多幸福!”她放声痛哭起来,哭得整个发胖的身躯颤栗不已,都说不出话来了。

园丁惊异地看到,虽然没有什么东西追赶他们,也没什么东西要逃避,而且在那条长凳上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可高兴的事,但是园丁看到,他们走过他身旁回家去的时候,脸上却是又平静又开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