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12
安娜送走客人,没有坐下来,却在屋里前前后后踱起步来。虽然她整个晚上无意识地(正如她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对待所有青年男子都是这样)竭力来唤起列文对自己的爱恋之情;虽然她也知道,对于一个诚实的已婚男子来说,仅仅一个晚上能对她倾心到什么 ,但是她已经达到了目的;虽然她也知道她很喜欢他(尽管从男子们的观点来看,在弗龙斯基和列文之间截然不同的区别,可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却看到了他们身上具有基蒂所以能既爱上弗龙斯基又爱上列文的那种共同性的东西),但列文刚一离开房间,她就已经不再想着他了。
一种想法,而且仅仅以不同形式出现的一种想法总纠缠不清地追随着她。“如果我对别的人,对这个成了家的、热爱着妻子的人还有如此的魅力,那么他为什么对我这般冷淡?……也不能说是冷淡,他爱我,这我知道。但是现在有一种新的什么东西正在把我们分隔开。为什么整个晚上他都不在家?他让斯季瓦带话来说,他不能置亚什温于不顾,他需要监督他赌博。亚什温是个什么孩子吗?但是,就算这一切都是事实。他从来也不说假话。但是在这种真实本身中却蕴藏着另一种东西。他很乐意向我表明,他有另外的应该承担的义务。这一点我也知道,对此我同意。
但为什么要对我证明这一点呢?他想向我证明,他对我的爱情不应该妨碍他的自由。可是我不需要什么证明,我需要的是爱情。他本来应该明白我在这里,在莫斯科,我的生活是多么痛苦。难道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吗?我不是在生活,而是在期待,期待着总是拖延不决的结局。又是得不到答复!他不能去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而我又不能再写信。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做的不能做,想改变的不能改变。我一直在克制着自己,我一直在等待,自己找点开心的事——关心英国人的家庭,写作,阅读,但所有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而已,所有这一切都是与吗啡无异。他本来应该可怜我。”她说着,感到自叹自怜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听见弗龙斯基急促拉门铃的声音,赶忙抹掉夺眶而出的眼泪。她不只是擦去眼泪,而且还坐到灯旁,翻开一本书,假装成平静的样子。她应该向他表明,她对他不满意,因为他没有像他答应的那样如期回家,但只是不满意而已,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痛苦,而且主要的是不能让他看出她的自叹自怜。她可以怜悯自己,但不要他来怜悯自己。她没有打算吵嘴,还责备过他想吵嘴,但是不由自主地自己却做出想吵嘴的样子。
“怎么样,你没有感到烦闷吧?”他快活而兴奋地走到她跟前说。“赌博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癖好啊!”
“不,我没有感到烦闷,而且也早已经学会了不让自己感到烦闷。斯季瓦来过了,还有列文。”
“是的,他们是想来看望你的。呶,你喜欢列文吗?”他坐到她跟前说。
“非常喜欢。他们才走了不大一会儿。亚什温怎么了?”
“他曾经是赢家,赢了一万七千。我曾喊过他,让他走,他差不多已经要走了。但他却又重新返回去,于是他现在成了输家。”
“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要留下呢?”她突然抬起眼睛问他。她脸上的表情冷漠而带有敌意。“你曾对斯季瓦说,你留下来以便把亚什温带走。可你却让他留在那里了。”
同样的准备吵嘴的冷漠表情也出现在他的脸上。
“第一,我没有请他转告过你什么话;第二,我从来不讲假话,而主要的是,我想要留下不走,我就留下了,”他皱皱眉头说。“安娜,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片刻沉默后,他向她探过身去说,他张开手,希望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
她是喜欢他这种要求温柔缠绵的表示的。但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恶意、奇特的力量不让她委身于她的欲望。仿佛吵嘴的条件不允许她驯服似的。
“自然啦,你想要留下就留下了。你做你想要做的事。但是你却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呢?为什么?”她说,越说越激动。“难道有谁对你的权利提出异议呢?但是你总愿意表示你有理,那么你有理好了。”
他的手握起来了,并扭过身去,脸上露出比先前更加固执的表情。
“你这个人真固执,”她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并且突然找到了字眼形容刺激她生气的他的面部表情,说,“确实是执拗。对于你来说,这只是你在我面前能不能占上风的问题,可是对于我来说……”她又开始可怜起自己来,差一点就要哭了。“如果你能知道,对于我来说问题在哪里就再好不过了!当我感觉到,如同现在这样,你怀着敌意,的的确确正是怀着敌意,来对待我,如果你能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你能知道,在这种时刻,我濒临着不幸,我多么担心,多么担心我自己!”于是她扭过脸去,掩饰她的啜泣。
“我们这是怎么啦?”他说,在她绝望的表情面前感到恐惧,他又朝她转过身去,抓起她的手吻了吻。“为了什么呢?难道我在外面寻欢作乐了吗?难道我不是总在避免与别的女人交往吗?”
“那还用说!”她说。
“那么你说,我应该做什么才能使你平静?为了你能够幸福,我准备什么事都去做,”他被她绝望的表情所触动,他说,“安娜,只要你不像现在这样忍受着痛苦的折磨,我有什么不能做的呢!”他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由于孤独的生活,或者由于神经方面的原因……好吧,我们不要再说了吧。赛马怎么样?你还没有对我讲呢。”她问道,竭力掩饰着取胜的得意心情,胜利终归是在她这一边。
他让开晚餐,并开始向她讲述赛马的详细经过;但是从他说话的语气里,从他的眼神里,从他越来越变得冷漠的眼神里,她看得出,他不能宽恕她取得的胜利,看得出,她与之斗争的他那种固执的神气又重新在他身上出现了。他比先前对她更冷淡,仿佛他后悔向她屈服了。于是她回想起使她赢得胜利的那句话,即:“我濒临最可怕的不幸,我多么担心我自己”,她懂得,这一武器是危险的,下次就不可以再使用了。她感觉到,除了把他俩联系在一起的爱情,他俩之间还存在着一个邪恶的魔鬼。她无法从他身上驱走这个魔鬼,更不可能从自己身上驱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