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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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七卷24

“怎么样,过得快活吧?”她面带悔过和滞顺出来迎着他,问道。

“和往常一样,”他回答说,瞥了她一眼,立即就明白了,她现在心情很好。他早已习惯于她这种情绪时好时坏的变化,而现在他特别高兴,因为他自己的心情也很好。

“瞧,都准备好了!这太好了!”他指着前厅里的那些箱子说。

“是的,该离开了。我乘车兜过风,感到非常好,于是极想到乡下去住。恐怕不会有什么事拖住你吧?”

“我也想走呢。我去去就来,我们再谈谈,我只去换换衣服。你吩咐端茶来。”

于是他回到他的书房去了。

在他说“瞧,这太好了!”的时候,话里带着侮辱性的味道,当一个小孩子不再创造性的淘气的时候,大人们才对他这样说话;特别令人感到屈辱的是她的悔过的语调和他的自信的语调之间形成很大的反差。于是,刹那间,她很想同他大吵一场,但是,她竭力压制住自己的火气,仍然高兴地迎接他回来。

当他走出书房,又来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向他描述了自己这一天是怎样度过的,以及自己要到乡下去的计划。这些话她早已准备好了。

“你知道,我差不多是灵机一动,”她说。“干吗要在这里等待办理离婚的事呢?难道在乡下等待不是一样的吗?我不能够再待下去了。我不想再抱什么希望了,不想再听到人人提离婚的事儿。我已经决定,不让这件事再影响我的生活。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啊,是的!”他不安地瞅了一眼她那激动的脸色,说。

“你们在午餐聚会上干了些什么,都有谁参加了?”她沉默了片刻后,说。

弗龙斯基一一说出客人的名字。

“午餐非常精美。还有赛船,这一切都相当好,但是在莫斯科什么荒唐的事都有,简直可笑极了。来了那么一位女士,是瑞典女王的游泳教师,她表演了自己的游泳技术。”

“怎么?她游泳啦?”安娜皱着眉头问道。

“她穿着一件红的游泳衣,是一个上了岁月的丑八怪。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呢?”

“多么荒唐可笑呀!怎么,她游得就好得不得了么?”安娜说,没有回答他的话。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也说真是荒唐透顶。那么你究竟考虑什么时候动身呢?”

安娜摇了摇头,仿佛想摇掉一种不愉快的思想。

“什么时候走?越快越好。明天走来不及了。后天吧。”

“是的……不,等一等。后天是星期日,我应该去看妈妈。”弗龙斯基说,但是他窘住了,因为他刚一提到母亲,就感觉到安娜那怀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他的窘迫表情向她证实了她的猜疑了。她一下子脸涨得通红,并竭力避开他。现在出现在安娜面前的已经不再是瑞典女王的游泳女教师,而是那位在莫斯科郊外乡下与弗龙斯卡娅伯爵夫人住在一起的索罗金娜公小姐了。

“你明天能起吗?”她说。

“啊,不能!我去办的那件事的委托书和钱明天都拿不到。”他回答说。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就根本不用去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

“再晚我就不去了。要么星期一去,要么永远不去!”

“什么原因?”弗龙斯基好像很惊异地说。“这么说有什么意思呢!”

“对我来说,是没有什么意思,因为你根本就不关心我。你并不愿意了解我的生活。我在这里惟一的事情就是照顾汉娜。你却说,这是装模做样。你昨天说,我不爱自己的女儿,却装模做样爱这个英国小姑娘,还说这是矫揉造作;我倒很想知道,在这里怎样生活才算不矫揉造作!”

她突然醒悟过来,并为改变了自己的初衷而大吃一惊。可是她明明知道这样会毁灭掉自己,但却克制不住自己,不能不向他指出,他多么不对,她是不能对他屈服的。

“这话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只是说过我不同意这种突如其来的爱。”

“你一向吹嘘自己的直爽,可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从来也不自我吹嘘,并且从来都不说假话,”他低声说,控制着已经冒上来的怒火。很遗憾,如果你不尊重……”

“尊重是为了掩饰失去的爱情。如果你不再爱我,那么还是老老实实说出来的好。”

“不,这简直叫人难以忍受!”弗龙斯基从椅子上站起身叫喊起来。他站在她面前,慢吞吞地说:“为什么你要考验我的忍耐?”他仿佛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只说了一句:“忍耐是有限度的。”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叫喊道,恐怖地瞅着他脸上,特别是他那双冷酷的眼睛所流露出的憎恨表情。

“我的意思是……”他刚要开口说,又停住了。“我倒应该问问,您想要我怎么样。”

“我还能够想要怎么样”我只能要求您不要抛弃我,像您想的那样,”她说,她完全理解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但是这还不是我所要的,这是次要的。我要的是爱情,可是却没有爱情。因此,一切都完了!”

她朝门口走去。

“等一等!等……一等!”弗龙斯基说,仍旧紧锁着眉头,他抓住她的手。“怎么回事?我说我们应推迟三天再动身,你却说我撒谎,说我不诚实。”

“是的,我再说一遍:一个为我牺牲了一切的人,竟埋怨我,”她想起上次争吵时他说的话,“那就比一个不诚实的人更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不,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叫喊起来,并立刻放开了她的手。

“他憎恨我,这很清楚。”她想,然后就默默地,头也不回地,趔趄着走出了房间。

“他爱上别的女人了,这再也清楚不过了,”她自言自语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需要爱情,可是却没有爱情。因此,一切都完了,”她又说了一遍她说过的话,“是应该完了。”

“但是如何结束才好呢?”她问自己,并坐在姨镜前的椅子上。

她头脑里想的是,她现在到哪里去:到把她抚育大的姑母家去呢,还是到多莉家去,还是独自一人到国外去?她还想,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做什么?这场争吵是决裂呢,还是重归于好呢?她又想,她在彼得堡的那些亲朋故旧会怎样议论她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维奇会怎样看待这件事?她还想到,破裂后将怎么办?各种思想涌上心头,但是她并没有陷进这些思绪中而不能自拔。她心里还有一种不十分清晰的思想,她对这种思想很感兴趣,但是究竟是一种什么思想,她还弄不明白。她又想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维奇,想到她产后生的那场病,以及当时总是伴着她的那种情感。“为什么我没有死掉?”她又回忆起她当时说过的话和她当时的心情。于是,她突然懂了,埋在她内心的还不清晰的思想是什么了。是的,这是解决一切烦恼的惟一的办法。“是的,一死了之!……”

“只要我一死,就都解决了——既可以消除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维奇的耻辱以及谢廖沙的耻辱,也可以勾销我的可怕的难堪和耻辱。只是我死——他就会后悔,就会可怜我,就会爱我,就会为我而痛苦。”她嘴角上带着一丝自艾自怜的微笑,坐在安乐椅上,把左手上的戒指摘下又戴上,她从各个方面从各个角度活灵活现地想象着她死后他的心境。

越走越近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做着好像正在收起指环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回过头去。

他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低声细语地说:“安娜,如果你愿意,那么我们后天就动身走。一切安排我都同意。”

她沉默不语。

“怎么样?”他问道。

“你自己知道,”她说,顷刻之间她再也无力控制自己,便失声痛哭起来。

“丢开我,丢开我吧!”她说,顷刻之间她再也无力控制自己,便失声痛哭起来。

“丢开我,丢开我吧!”她一边号啕痛哭,一边艰难地说。“我明天就动身……我还要做出更进一步的事来。我是什么人?一个荡妇。我是你的一个沉重的包袱。我不想折磨你,我不想!我给你自由。你不爱我,你爱上另一个人了!”

弗龙斯基恳求她安静下来,并且向她担保,她的忌妒是毫无根据的,他从来没有变心也永远不会变心,反而比以前更加爱她了。

“安娜,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你自己和折磨我呢?”他说,吻吻她的手。现在他的脸上显露出温柔的表情,她觉得,他嗓子里发出含着泪水的声音,她的手上也感到了泪水的湿润。于是安娜绝望的忌妒转眼之间化作不顾一切的、狂热的恋情;她抱住他,在他的头上,脖颈上,双手上,亲吻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