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第一章重拾江山惧干戈,为文明而倾倒 (2)
经济的繁荣也许不是文人出现的决定因素,但是它却为文人提供了良好的教育背景。一个没有足够经济实力的国度,是无法打造绝世之文明的。试想人若无法填饱肚子,又何来闲情去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呢?柳永、邦彦往来于青楼,苏轼、万里爱山川民家之秀丽,没有空前优厚的经济条件,青楼又如何多了分风雅,少了分靡靡?山川民家又如何多了分可爱,少了分凄凉呢?
宋王朝是一个富裕奢华的天堂。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出现了大量的中产阶级,市民普遍过着富裕闲暇的生活。北宋首都汴梁和南宋首都临安都是超过百万人口的特大城市,十万户以上的城市由唐代的十几个增加到四十六个——“比汉唐京邑,民庶十倍”。而那汴梁城百万户家庭已经用煤生火做饭取暖,而非木材,此时的西方仍是用木头劈柴维持生计。
宋朝城市的夜生活及其丰富,它没有宵禁,市井中四处灯火通明,叫卖声直到天明。在“瓦子”、“勾栏”等固定娱乐场所百戏伎艺竞演,市民争相观看。夜间饮食店铺生意兴隆,三更而不绝。“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来形容宋代的城市,绝妙至极。这些让多少帝王名流、文坛圣人迷恋。没有村市的繁荣,没有那些宛转的绕梁曲乐,将有多少千古佳话消泯于世。“我不好伯仁,伯仁却助我成就美谈,我怎能不爱伯仁?”
经济是文明的托盘,它托起了惊艳世人的文化,没有它,一切岂止失色,恐怕连存在都是一种困难。
词曲勾勒一个王朝的背影
幸与不幸,跟时代没有关系,跟机遇和际遇却是大大的相关。机遇对不对,际遇好不好,自然或欢喜或惆怅,此时牢骚不免一大堆。古人喜欢用诗词歌赋发牢骚,简而言志,三言两语,写景写情,真切不隔,境界其中,亦足以表达自己的喜或忧了吧。词这种文体,以其芬芳之姿,荣登了发牢骚的最佳方式。时人对宋朝如此倾慕,大多都是给宋词几分“薄面”,它的光彩,实在难以被任何事物遮挡,迷煞了千秋的男男女女,真个是“写”意风流。
宋初,有一个男人令后世万千少女“崇拜”,他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亦非也不再是南北皆知的风流才子,而是被赵匡胤锁在深宫中的南唐后主李煜。李煜在丢了江山的一刻,寄希望赵氏兄弟给他复国的机会,但是赵家给了他所有锦衣玉食,独独这朝堂,再也没有让他碰过半分。“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晚景凄凉的李煜,才惊觉数十年来玩物丧志、崇尚神佛,如梦一场。他为失去国家而沉痛,悲呼“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再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君当忧愁,君以不争当惆怅啊。李煜的词作凄婉哀绝,却艳如桃花,斯人已经作古,桃花却依旧,喜爱他词之人,又何止千万,因为他的词实在太过应景应情。
晏殊活在北宋的前期,他的生活也许是比较安逸的,仕途也无甚起落,一直居在高位,他不像范仲淹,一场欢喜一场忧,所以他的词读起来如沐春风,一派闲情雅致,也囊括了当时宋王朝的各种情况。他在《浣溪沙》中曾对女子午睡初醒的情态做过勾勒:“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其中“粉融香雪透轻纱”描写了宋代女子的对襟衣,质地多为罗纱,开襟穿着,宽松舒适,精美异常,北宋的纺织行业非常发达,每年生产绫罗绸缎的数量要远远超过前代,有些甚至还作为出口之用。晏殊的不经意描写,却也着实为这个朝代的经济发达程度做了最好的侧面一捧。
一切词曲赋,墨书画、文论著,它都是反应时代背景的最好文献,也许史书会有官方色彩,但是文人不经意的感世之作,民间不经意的传唱词句,就是当时生活的最真实写照。范仲淹用他的《苏幕遮》写了他“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羁旅乡愁,而他的愁又岂止于此,实为天下民生发展犯愁。柳永在皇帝那里不得赏识,情绪都化为温柔乡中的“艳科”,然这“艳科”岂止莺莺燕燕,实则把民间的生活写了个遍,自己的郁闷写了个全。周邦彦的词可以称为“艳甲一方”,可他只欣赏美丽的女人吗?苏轼的词间起起落落都是风波,把一个朝代政治震荡最严重的时期影射而出。岳飞、辛弃疾、陈亮,哪一个不是将才出身,词作都透露出盖世英豪对山河破碎的担忧。
可以说,宋词勾织了赵氏王朝的梦,编入了无数骚客的喜怒哀愁,它是一个王朝的背影,也是一个王朝的标志,更是这个王朝文明中最璀璨的明珠。一部宋词录,就是一部宋代史,它就那般飘逸潇洒地站在历史长河的两岸,静静地看着水轻轻流过,它记载了一切水纹的变化。“我花开罢百花杀”,有了宋词,宋王朝的一切文化沉淀在它的眼前恐怕都要失色抑或被忽视。
本来,词不是宋朝独有,但在这个时期大放光彩,与唐诗并称双绝,着实让人惊叹。其实早在唐朝时期,词曲就曾经大为流行,而且成为帝王的娱乐生活。它本属于音乐文学,其所配合的音乐即燕乐,又叫宴乐,是北周和隋以来由西域胡乐与民间里巷之曲相融而成的一种新型音乐,宴会和娱乐场所都会大肆地演奏,隋代已经开始流行起来。词本属于市井小民,《敦煌曲子词集》收录的160多首作品,几乎都是从盛唐到唐末及五代的民间歌曲。它源于最普通的百姓生活,却在晚唐五代时期被奉为文人之词,诸如温庭筠、李煜、柳永、苏轼之辈,都是词家大宗,为词的成熟和稳重推波助澜。可是,文人词被束之高阁了吗?没有,它仍然是最贴近人的生活之作。这只从词牌的来源,就可见一斑。
词牌就是词的格式,它不像律诗只有四种格式,它大约有一千多种。有的词牌就是乐曲本身的名称,例如《菩萨蛮》,据说是由于唐代大中初年,女蛮国进贡,她们梳着高髻,戴着金冠,满身璎珞,形如菩萨。当时的教坊依此谱成《菩萨蛮曲》。唐宣宗曾非常爱唱《菩萨蛮》词曲,足见其在当时的流行程度。一些词牌的名字来自于词本身,像是《如梦令》,原名《忆仙姿》,后唐庄宗所写的《忆仙姿》中有“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等句,才将之改为如梦令。另外一些词牌是词曲的固定题目,例如《踏歌词》咏的是舞蹈,《舞马词》咏的是舞马,《渔歌子》咏的是打鱼,《浪淘沙》咏的就是大浪淘沙。
这些名目繁多的词牌,让词曲变得绚丽多彩,文化深厚的人,想怎样咏物抒情,都不拘泥;甚至一些不识字的百姓,也可以口口传唱民间的词儿,何必非要韵脚严格的诗呢。宋代的文人把词的作用大大提升了,它不是流行歌曲,而更似一部部民谣和民殇,勾画出了宋代的婀娜身形。词在这个时代被推到了文化的顶点,也许是它的幸,只因其意境深远,涵盖丰富,文辞瑰丽,姿态万千,一千多年以来人们不曾对其有任何非议,各个恨不能大作几首,或是与古人并肩携手,围炉畅谈;可是,站到了高位或许也是它的不幸,它涵盖了太多的家国情怀、恩怨情仇、风花雪月,它柔肠百转,不知如何才能述尽生命之殇,多少人因读之或伤心落泪,或欣喜若狂。
许多当代的散文家、小说家,最喜以宋朝作为背景,字里行间腾挪着美美的宋词,文中要么写那些花前月下、柳絮飘飞,要么写那些塞外风流、疆场风波。这是一个安世,也是一个乱世,一切文化的高质内涵都被糅入当世之人对这世事的评价,留给后人想回去探究的理由。
江山风雨几多情,携手“诗经”观造化
宋太宗是个“假文人”,几乎已经成了历史定论,他想翻身,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有秦皇汉武能耐,武功方面甚至不及他哥哥的三分,就只好作诗赋歌,在诗文上发展一下。从他继承了宋太祖的皇位之后直到驾崩,写的诗不计其数,还喜欢给臣下赐点诗什么的。很可惜,宋太宗的诗水准实在很一般,才情甚高的臣下自然也不好谢绝,但是拿在手上的诗,除了供奉着,真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值得一读再读的。鲜少有人像赵普一样,马屁拍得一流,接到太宗赐诗之后,涕泪交流:“我要把陛下赐的诗刻在石头上,永远带在身边,直到进棺材。”据传闻,当年“享受”到太宗赐诗的,还有隐居华山的著名居士陈抟。
太宗的诗写得不少,流传不多,但是他大大地鼓励了诗风的再次繁盛。在宋代,继唐诗之后,诗再次流行起来,而且其成就亦不比宋词逊色。许是宋词太过抢眼,而且形式洒脱不羁,还能吟唱,易于传播,所以宋诗才显得默默无闻。但宋代仍然是一个诗歌的国度,而且这诗的宝库比之唐代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内容、情感还是数量上,都突破了唐代的局限。
宋诗与宋词一样,反映的皆是宋代的生活和人们思想的变化。如果说宋词是宋王朝的背影,宋诗就是宋王朝一切兴衰动荡的镜像,它的发展和变化过程,就是宋王朝起伏三百年的最好写照。
宋朝从开国到真宗澶渊之盟期间的70余年,它为自己进行了最初的“资本积累”,让其安度未来。恰在此时,他的诗就像其王朝一样,并未出现什么激变。宋诗沿袭了唐风,其中王禹偁的成就是最大的,他写了不少关心民间疾苦的诗篇,心中的偶像是白居易、杜甫那样的大诗人。可是相对安逸的生活,让他的诗过多地注意了雕章刻句、用典用故,纵使显现民生,也因为过于追求形式而显得内容苍白。
宋仁宗时期,范仲淹新政失败不久,欧阳修、梅尧臣等人掀起了古文运动,宋诗成为辅佐运动的工具,继承接了王禹偁关心现实的精神,而且也不再刻意追求形式,更注重文化内涵。那个时代,文人是冷静的,宋王朝也处于沉郁期。不久,王安石的变法在朝野激起了巨大的浪花,革新派和守旧派激烈斗争,而宋诗也在此时,迎来了自己最辉煌的革命期。此时的宋诗锐意创新,或以新鲜的意象示人以奇想,或以丰富的哲理发人以深思,传诵不衰。
北宋后期,山雨欲来风满楼,国家危若悬卵,经过一场靖康之变,南宋开国再抗金军,此时的宋诗充满了爱国情怀,语言也开始趋于通俗、自然和口语化,甚至质朴直白,已无从计较对仗骈句,因为满心家仇国恨,哪有时间去雕琢诗歌的辞藻呢?南宋的中后期,人才凋零,国家衰败,宋诗也凋零了下来,随着文天祥这个王朝最后一颗希望之星的陨落,诗歌也在他的笔下发了最后一道耀眼光芒,从此泯于世上,静于坚土。古体诗再也没有大放光华,宋王朝也烟消云散了。
宋诗在唐诗的影响之下独树一帜,重理性而轻形式,有着深刻的时代根源。每一个侧面都是王朝大事记的展现,不仅如此,它的文风变化与宋代文化发展的进程及其相似,充满了理趣。所谓理趣,就是寄寓在诗歌中的人生哲理。由于宋诗深切地反映了宋代政治变动和佛教文化发展的情况,所以它的理趣中皆是禅机,诗风灵动缥缈,意境深远,放入一个个佛偈,让人忍不住去探究更深的内涵。
也许宋诗重理性的特点使它缺乏唐诗的优雅情致,从艺术的角度看,很多宋诗缺乏形象、音乐美,但从文化史的立场上讲,宋诗在唐代诗歌格律完备、意象纯熟、至于顶峰的情况下另辟蹊径,让诗歌包含了哲人的智慧。据统计《全宋诗》的数量是《全唐诗》的四倍,几乎可以说,它是宋王朝文化史的最佳写照。
宋诗和宋词的惊艳绽放,是宋王朝留给后人最深刻的历史照片,从宋诗里看到了宋人的理性,从宋词里窥得的却是宋人的感性。虽然宋王朝的诸多文化都几度繁盛,而文化史也不只有宋诗大放光芒,但是宋代的词却最好地诠释了宋王朝的特点。历史上的每一个王朝,都有其独立于世的性格侧面,周的守礼,秦的霸气,汉的豪情,唐的大方,宋的文雅等。
如果想深入了解一个王朝的特点,学习它的优势,就必须与它接触,而接触它就只有通过媒介和偶然的机遇。宋诗和宋词即是媒介、是机遇,我们从它们的身上找到了和宋携手畅谈的机会,与“伊人”共撑一把油伞,缓步大江南北,同看宋王朝文明的绰约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