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第四章金戈铁马,吾愿为千秋之佳话 (1)
南宋后期,半壁江山面临史无前例的危难,忠魂烈骨的爱国精神占据了大部分文人、武人的思想。金戈铁马声响北国,既为武将,应当于战场上造就千古佳话,既为文人,应当疾呼痛斥,创造文坛上的永世之言。不过,也有人选择沉湎于市井、田园,躲避心灵的痛苦,寻找另类的解脱。面对一个文化历史悠久的国度,对于它的文明财富只看任何一处都会有失偏颇,既然爱它,就要爱它的全部。
尘土未封走疆场,灯中浊酒叫谁怜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二十年尘土干戈走疆场,数十万军队中取上将之首级,纵横天下无人可相抗。千万年山河茫茫,人类自从有了领地观念,家与国的意义,就变得不再虚妄。誓死守家、精忠报国,已经不是笑谈,而是真切地抛头颅、洒热血。一个纷乱的时代,注定一场场旷世瞩目的战事此起彼伏地发生。
宋王朝在历史上并不被认为是一个统一的王朝,辽、金、西夏素来都与它并称,因此它所伴随的外患多多,来自四面八方。历史上任何一个中原王朝都没有像它一样,接受刀枪最多,以牙还牙最少。如果古代的战争使太多的忠魂埋骨他乡,那么宋王朝的疆土就是用自己人的忠骨堆积于故土而成。宋朝能继大唐之后,是它的欢喜,也是它的悲哀。能够站在唐朝这个巨人的肩上,使它在许多方面能够远远超越大唐。但是它的气魄不足,反而有了无形的历史压力。它就像一个儒雅俊美的书生,有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迂腐坚持,让人爱欲狂,恨欲狂。然而就是这样的它,却培养了历史中最多的名将。早有杨家一门忠烈,中有狄青、宗泽,再有岳飞、辛弃疾、文天祥,正是他们,织就了宋王朝文化的又一重险峻风光。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巨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生在南宋,一腔血洒疆场的豪情,终究也难逃终生遗憾的结局。“经略中原二十秋,功多过少未全酬;丹心似石凭谁诉?空有游魂遍九州!”绍兴十一年(1141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苍茫大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啸,一代名将岳飞屈死风波亭。天下人无不为之痛哭流泪,临安人民更是悲痛万分,他们通过各种形式的悼念活动,表示对宋高宗和秦桧迫害忠良的怨恨。而这首荡气回肠的《满江红》,仿佛犹在耳边回响,只消倾听,思绪已经飘向了山河碎裂的时代,再现岳武穆面对外族入侵、铁蹄蹂躏家国时,纵横沙场报效国家的壮观场面。兴亡,兴亡,何故白发去他乡。在岳飞的心中,从不问何故,只想着冲锋陷阵,复万里河山。
谁说男儿不多情,谁说武人不能文,历史上有多少武将,能如岳飞一般,写出如此撼动天地的倾世之词。就算在今日,这铮铮铁骨男儿身所发出的壮语,都不会失色,都会叫人热血澎湃,欲仗剑天涯,一闯天下。宋王朝培养了无数的文化新星,诗词、书画、文史无不通晓,而那些守土复开疆、欲引八方来贺的武将们,也用他们的笔杆,写下了气吞河山之词。
怒澜惊起,排啸冲天,灯中浊酒叫谁怜。岳飞的战争生涯可谓辉煌,但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战死沙场,而死于自己人的手中。然而他的死没有令那些忠骨之人退缩,反而唱出了更多光照日月的历史强音。南宋“二张”的张元斡、张孝祥,是早期词人中,在南宋爱国词的成就最高者。宋高宗时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宋金江淮交战,老将张浚力主北伐,江淮前线宋金对峙态势严峻。然后,一场“隆兴北伐”抗金收土的失利,令投降派成为朝廷的主要势力,向金人乞和。张浚被调往建康(今南京)留守,张孝祥也于此时前往,在建康留守宴上忍不住作赋《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上阕是对以往国难的感伤,更是对金人南下野心的警觉。而下阙满是壮志难酬,悲愤激烈之语。空有杀敌武器,却只能让其尘封虫蛀。徒具雄心,时不待我,虚度年华,垂垂老矣,只剩泪如倾盆大雨。张孝祥不是武将,却道出了建康无数武将的心声,主战派老将张浚听罢,拂袖而起,激愤离去,如果再听下去,恐怕会号哭一场。
如怒涛般的词锋,激起了多少壮士豪情,而将爱国词推向最高峰的是辛弃疾。辛弃疾出生于北方沦陷区,青年时参加义军,投身抗金大业。南归后,他曾进奏《美芹十论》,分析敌我形势,提出强兵复国的具体规划;又上呈宰相《九议》,进一步阐发《美芹十论》的思想;都未得到采纳和施行。在各职位上他认真革除积弊,积极整军备战,又累遭投降派掣肘,甚至受到革职处分,在江西上饶一带长期闲居。壮年闲置家中,岁月已蹉跎,壮志凌云难消解,可怜黑发成白发。建康军节度判官陈亮来探望辛弃疾时,二人挑灯对酒,辛弃疾一时激愤,把剑起舞,低吟:“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陈亮闻词,心下黯然,不知如何安慰。
辛弃疾驰骋疆场,虽为一个爱国将士,可军旅生涯的不快,令他光复故国的大志雄才得不到施展,唯有悲歌慷慨,抑郁之气,皆寄托在词中,却也因此,成就了一代词中英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少年时期意气风发,不知愁时爱写词,知了愁,却又不知该如何写词了。在高楼中登眺远望,在寒窗前苦读时于壁上书,在归隐时题在轩墙,在喝酒祝寿时追昔,辛弃疾每留下一篇词作,发乎于情,从思维中一跃而出,充满横戈跃马,冲进沙场的气魄。
辛弃疾有武将没有的才情,饱读诗书,胸藏万卷,经史子集,典故诗章,信手拈来,所以在武将的词海中,他注定有最大的张力,以等巅峰。年过半百的辛弃疾,用“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激励自己。然而,当他68岁高龄,垂死病中时,朝廷下来一道诏命,要他任职。可此时的辛弃疾,已经力不从心了。
恨欲狂,长刀所向,可长刀已经颤抖,想抓都抓不住了。宋王朝培养了最负盛名的一批文武双全的爱国将领,却也亲手将其葬送于家门,只留无数曲词,诉说着王朝最后一段故事。
欲火重生悲凤凰,放翁十年一哀歌
200年来梦一场,是清浅,是滥觞,谁能说得清楚,都化作了风,都化作了土。北宋王朝在文人的笔下如过眼云烟地离去了,南宋王朝在武将的狂呼中挣扎着、退缩着,看不清这世事谁主沉浮。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死去了仍然不能安宁,尘土之下,依然有陆放翁的凄歌。作为一名诗人,而且是宋王朝最著名的诗人,生活在这个乱世,他永远都是最不幸的。钱钟书评价的宋诗,并不褒赞:“有唐诗作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有了这榜样,宋人就卖了乖,会在技巧语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时,有了这个好榜样,他们也偷起懒来,放纵了模仿和依赖的惰性。”宋诗有着王朝安逸的一面,但也有它凤凰欲火重生的悲壮。而陆游就是放纵中的意外,尘埃落定中的“凤凰”。
看陆游的诗,一面有清浅的小酌、绿野的风光,一面有冰河上的铁蹄声,似在梦中传来,却是现实的干戈作响。陆放翁用万余诗篇,告慰了82年的生命,也留下了不能收复北国的无限遗憾。在他的一生里,有低落,亦有高歌。
早年的陆游,也是天真烂漫的少年,与表妹唐婉真心相恋,好不惬意。二人婚后,恩爱异常,感情甚笃。可是,陆母不喜欢唐婉,逼迫陆游将唐婉休掉。父母之命难违,陆游与唐婉终被迫分离。此后二人各自婚娶,相见之日遥遥无期。怎料匆匆十年,一个春日,陆游独游沈园偶遇唐婉,唐婉以酒肴款待,陆游看着曾经的妻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心痛万分,感伤不已,随即在园壁上题下了惆怅的一笔《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山水迢迢路遥遥。盼过了昨宵,又盼今朝,盼来盼去魂也销。看到妻子如今仍是幸福的,而自己的眷慕之情却无处消解,无尽的追悔与悲愤,叫陆游痛不欲生。陆游怅然地走了,可是这首词被唐婉看到,悲痛欲绝,回到家中落笔也写了一首《钗头凤》回应了陆游。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不久,唐婉便抑郁而终。而二人的这两首对仗词,为后人留下了无限的追思和感伤。
在情感上,陆游对唐婉一片痴心,二人的爱情却以天人永隔作为结局。陆游只能把情感投诸于兴亡之事,饱含对国家的赤诚。少年陆游意气风发时,就有报效国家的决心,从他一句“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便可看出其雄心壮志。
公元1126年,金兵大举南侵,北宋都城汴京沦陷,徽宗、钦宗二人被俘。“靖康之耻”的奇耻大辱发生时,陆游尚在襁褓。父亲带着全家逃难,过了九年的颠沛生活。“儿时万死避胡兵”的痛苦经历,长辈们回忆南渡,“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苦,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少年陆游的心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自然满腔报国之心血。成长在朝野经过大地震的年代,身为女子的李清照成长了,而陆游则是自懂事起,便被“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理念所熏陶。
没有作为一个将军,是好是坏,看到岳飞、辛弃疾,其中自有掂量。在仕宦生涯中,陆游也并不如意。他曾多次受到政敌的攻击被罢官免职,即使担任职务,也大多是闲职。有心报国,可却“夜视太白收光芒,报国欲死无战场。”唯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在梦中驰骋沙场,报效国家。当下的此情此景,陆游所能做的,也许不是去战场,而是以诗歌鞭策这个王朝。
陆游的万余诗篇所织就的历史背景,是整个南宋王朝的镜中映象。他的诗有的深刻反映被占领地区人民生活的困苦“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有的反映南宋当时的社会状况。这些林林总总的诗篇构成了一部长长的史诗。清代姚鼐在评价陆游时说:放翁激发忠愤,横极才力,上法子美,下揽子瞻,裁制既富,变境亦多。在清代学者看来,陆游之于宋相当于杜甫之于唐。
爱国之情,是陆游大部分诗作的情感之称,其中最多的就是对收复中原的期盼。他在《金错刀行》中痛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于《关山月》中流露了“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的鼓舞。梁启超曾拍腿声赞:“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韩伍(韩敏补梅)所画《陆游咏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