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第三章君臣不识愁滋味,温柔乡里诉国殇 (3)
蔡京本是王安石变法的坚决拥护者和得力干将。王安石变法失败之后,司马光秉政,他成了革新党主要打击的对象。哲宗期间新旧党争很是厉害,任何人也没讨好,而宋徽宗即位后,有意再搞一次类似熙宁变法的改变,正好蔡京利用了大宦官童贯的关系,以画奇巧等取悦了爱好风花雪月之事的徽宗,徽宗又想到蔡京原来是新党,刚好可以辅政,于是拜其为太师。蔡京从此扶摇直上,封鲁国公,权倾朝野。据说宋徽宗之所以认识李师师,还是蔡京在其中穿针引线。《水浒传》里的蔡京是个盖世混球、大奸臣、大恶人,而事实上,他本人是一个积极的青年知识分子,后来沦落为天天赔皇帝玩、误国误民的乱臣,也的确叫人为其感到悲哀。宋徽宗、宋钦宗被掳走之后,蔡京众叛亲离,成了宋“六贼”之首。本来蔡京有一著名的石刻在宫内太清楼,史称《太清楼阁帖》,但也因他的人品问题,后人将帖子弃如敝屣。
其实,蔡京的艺术天赋极高,素有才子之称,书法、诗词、散文没有一种不精通。当时的大书法家米芾素来以狂傲闻名,他会穿上唐朝人的衣服在大街上走,看见好石头就拜下去,呼之为“兄”,还有洁癖。米芾画的山水,极具魅力,写字用笔变化多端,文字风姿绰约。有才人就会傲气一点,情有可原。但如此傲骨的他,对于蔡京也透露过佩服之语。有一次蔡京与米芾聊天,蔡京问米芾:“当今书法什么人写得最好?”米芾回答说:“从唐朝晚期的柳公权之后,就属你和你的弟弟蔡卞了。”蔡京问:“其次呢?”米芾说:“当然是我。”蔡京的书法艺术有姿媚豪健、痛快沉着的特点,与保持着较多“古法”的蔡襄相比,蔡京的书法似乎更富有新意,也更能体现宋代“尚意”的书法美学观。
关于这“蔡”的争议,还是有很多的,大部分人都相信,蔡襄才是真正的大家,而蔡京是用权势来获得的美名。蔡襄生活在宋仁宗年间,算是书法界的老前辈,他的书法取法晋唐,讲究古意与法度。其正楷端庄沉着,行书淳淡婉美,草书参用飞白,谓之“散草”,自成一体,精妙异常。宋仁宗曾捧着他的书法呆瞅数个时辰。黄庭坚曾说:“苏子美、蔡君漠皆翰墨之豪杰。”称赞的就是苏轼和蔡襄。
一个“蔡”姓属谁的争论,引发了后人无数的揣测,到底美名花落谁家,至今没有定论。但终归说明一件重要的事情,宋人既爱舞文,又爱弄墨。只看四大书法家,其书法的特点便各有千秋。苏轼天然混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椭。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在他看来,书法最重要的是自然有新意,也就是应有神采和意态。苏轼认为,书法如诗,一派适意逍遥游,不拘一格、内涵丰富即是上乘。而黄庭坚以笔法劲健著称,大开大合,像一杆长枪飞舞;不仅如此,他以其所崇尚的禅家理念来处理书法,禅定中有机锋。米芾纵逸飘洒的笔法自然不必说了,他本人天生不羁,书法自然也像他本人一样,潇洒无束。而蔡襄则是蕴藉,端庄稳重。四人乃书法大宗,字体各具仪态,说不上孰好孰坏,总之是书如其人。按照这个说法,蔡京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臣,放在四大书法家中,拿他的为人风格与苏轼等人作横向比较,前三者恐怕要大哭一场了。所以即便蔡京的书法成就再高,远超蔡襄,后人估计也不会把他计算在内的。前人有感而言:生前身后是,留与后人说。人品也许不是决定一个人文化成就的必然因素,但绝对会因之大打折扣。
宋代的书法艺术是中国书法史上变革和创新最繁盛的时代,各类字体在此时发生了许多变化,仿佛是玉盘上的珍珠,叮叮咚咚、蹦跳作响,叫人很难不去为它的清奇、灵动、新鲜感到惊喜。作书法如作诗,作诗如做人,清新自然则不俗,方圆有度而不浊,可是作书法容易,作诗容易,做人可就难了,而做一个从来不曾被人说过半点不是的历史人物则更难。
女性风骨,诉衷情诉国殇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身处南宋思忆北宋,当时江东与江西,曾是一家,曾是一户,千千万万的人来来往往,都不是生面孔,可只是一瞬,就有了隔夜仇。宋徽宗死在北国依兰城,自古壮士埋他乡,帝王埋他乡真是少之又少。更不幸的是,他的儿子宋钦宗,也同样死在了冰雪之城。至此,北宋亡。钦宗靖康二年金人虏国一役,被当世人引为奇耻大辱。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郭杨两家子女起名为郭靖、杨康,指的便是这“靖康之耻”。后来宋人选择南渡,依山水的利,将金人逼在江北,安度余年。
生在开国时期的人,他可以为江山憧憬;生在中兴时期的人,他可以为江山举谏;生在亡国之秋的人,他可以为江山泣血;但是当一位跨时代、跨国度的人,他就必须要改变。在两宋交接时期,国家兴亡最关键的时刻,在诗词的国度里,站出来一位女性,发出了比男性更加气概的呼声——生就要做人中之龙凤,死也要做鬼中的英雄。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身为女儿之身,出于大家之中,却在北国生乱、南国初开中颠沛流离一生。早年生活的优裕幸福,使李清照不仅工书能文,而且通晓音律,在写词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晏殊、柳永、周邦彦、秦观写了那么多女子深闺词话,却不如李清照一句发自女子内心深处的情感语言来得更真实。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柳中朝所书李清照词《如梦令》
酒醉、花美,清新别致,盛放的荷花丛深处有一叶扁舟摇荡,舟上是游兴未尽的少年才女,这优美怡人的场景让人觉得意犹未尽。这是一个时代的妩媚,即便此时的北宋国如风中残烛,但是社会的经济状况却依然在自我增值。李清照在写她女性心声时,似乎特别喜欢《如梦令》这一词牌,上面是一首千古佳作,下面也是一首万人颂扬的佳作,且形象饱满,情真意切。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芳春时分,名花正好,偏那风雨就来逼迫了,心绪如潮,不得入睡,只有借酒消愁。酒吃得多了,觉也睡得浓了。结果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但昨夜之心情,已然不同,所以一起身便询问侍女:“海棠花怎么样了?”侍女笑回:“一夜风雨,海棠一点儿没变!”女主人听了嗔道:“你可知道那海棠花丛已是红的见少,绿的见多!”
闺中少女,可以喝得微醺畅游溪水,可以睡梦方醒关心着海棠花,她爱生活,也有缠绵悱恻、纯真诚挚的爱情。李清照也用她的前半生,书写了一段爱情经典。她的情路不是同归于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是相思成狂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没有千难万阻,生离死别,而是一开始就跌进了柔情蜜意。她的夫婿赵明诚是一位翩翩少年,两人又是文学知己,情投意合。赵明诚的父亲也在朝为官,两家门当户对。更难得的是他们二人除一般文人诗词琴棋的雅兴外,还有更相投的事业结合点——金石研究(考古),可谓郎情妾意。在不准自由恋爱,要靠媒妁之言、父母之意的时代,二人能有如此爱情蜜果,实乃天赐良缘。陆游留下《钗头凤》的遗世凄清,而李清照留给后人的是无限的爱情甜美。
然而,幸福来得太早也是不幸,北国两位皇帝被掳,国土沦陷,李清照与丈夫南渡,过着颠沛流离、凄凉愁苦的生活。本就满怀对国破家亡的感伤,恰此时赵明诚病死,李清照一时间悲痛欲绝,生活境遇日渐孤苦。一个失去了家、失去了夫君的女人,却并没有被打倒。她的代表巅峰词作《漱玉集》横空出世于南国。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中的悲苦无告,在天涯间游走,一面说着自己的无依,一面也透露了北方难民失去国与家的共同心情,现实的情感在她的词作中表露无遗。
婉约词家,婉转含蓄,内容皆和乐而歌,娱宾遣兴,内容不离愁绪、闺情绮怨。李煜如此,晏殊、欧阳修、柳永、秦观、周邦彦也是如此。儿女风情,音律婉转,和谐自然,语言圆润清丽,充满柔婉之美。历来有深闺怨情、风月之语。但是李清照的词,婉约中不失气节,在她的笔下,爱国词不避豪情千百丈,不必急声呼告,只消几个清清淡淡的字眼,就足以诉说惨淡和悲愤。很多人说,李清照的《乌江》,把坚决抗金的态度表露无遗,诗中熊熊燃烧的奋战烈火,绝不亚于任何豪放词人抑或爱国诗人。而李清照似乎把她所有所有的肝胆留给诗作,而词作却没有分得一份豪情羹肴。但从她的《声声慢》中,不也是满满的爱国之情吗?
张爱玲说,一个城市的沦陷,只是为了成就一场爱情。那么宋王朝在经过167年“清明上河图”式的和平繁荣之后的那场巨变,也许就是为了成就这个女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南唐的衰亡孕育了李后主,北宋的灭亡也造就了李清照。他们两人向来就是并列的,清人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言之切切:“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
宋代文化超越前代,达到无可比拟的巅峰,不是某一方面的成就,而是全方位地调动了世人的精神力量。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的才便是罪,但在宋代,不仅“当时风尚,妇女皆知爱才”,而且在她们当中涌现的人才也有不少。朱熹曾言:“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魏夫人是宋徽宗的宰相曾布之妻,但从二人的词作上,魏夫人无疑要远逊李清照。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思念啊,才刚刚从眉头“落”下来,却又进入了心头,萦绕不绝。再一看,人竟也比那黄花瘦了一圈。从前是思夫,如今再翻看,思的哪只有夫君呢?在古代文学银河中,灿若晨星的女作家中最杰出的代表,被李清照沉重地担当了。
济南漱玉祠中的李清照雕像
作为文化群山中一座独秀,在男性主宰的文学时代,李清照似乎是最为精彩的意外。她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责,念国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行,爱情之尊。无论对待政事、学业还是爱情、婚姻,她绝不随波,绝不逐流,这就难免有了超越时空的孤独和无法解脱的悲哀。她背着沉重的十字架,集国难、家难、婚难和学业之难于一身,凡封建专制制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面的冲突、磨难都折射在她黄花般瘦弱的身体之上。然而,这位易安居士永远是空前绝后的。
中国历史,从夏商到宋,女子有才藻、有著作的寥若晨星,在她之前的蔡琰,只留下一首悲愤诗;还有诗作虽多,但质量难以和诗词大家相提并论的薛涛,所得的才名主要是因为她的大胆生活作风;和李清照同朝的朱淑真,其意境和品味与李清照有不少距离,宋以后的理学盛行,才女处世难上加难,再想出一个李清照,似乎已成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