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潘石屹:我的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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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要简单(2)

记得有一年的端午节,父亲把自留地里打下来的水稻在几十里外的一个镇上碾成了大米,过节的前一天包成了粽子,端午节的早晨让我送给周围的邻居。我记不清楚当时有多大年龄,只记得我端粽子时总是端不稳,粽子总是掉在地上,从地上捡起来又放回盘子里,继续送。送给每一家人时,他们都说很多感谢的话,总会说:“你们家没有粮食,还给我们送什么啊。”回来时,他们还总是回送给我们一些馍之类的东西。而我也总是重复地说着谢谢的话——出门前妈妈反复叮嘱我:要感谢他们,再三地感谢他们,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们。这是给我印象最深的端午节,也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节日。至于端午节和屈原跳汩罗江的故事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现在,每当我们的国家遭受了大灾,许许多多的人如同当年我们家的邻居一样,也在帮助着那些受灾的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也有出了钱出了力不留名的,就像当年帮助了我们家也不留名的邻居一样。

我想,在帮助别人时,也是别人最困难的时候,不能有的就是任何一点点的优越感,因为这种优越感常常会把爱心冲得烟消云散,还会让人很反感。我时时刻刻这样提醒着自己。财富是全社会的,今天在你的名下只是暂时的寄存。设想一下,几十年、一百年之后,这些财富又归在谁的名下?几十年、一百年之后,我们住的房子又会是谁住进来?今天的这些财富和房子都是暂时的,而唯一永恒不变的是爱,是我们精神的进步和成长。在任何时候,千万不能有道德上的优越感,每个人的力量都是很渺小的,不要让财富成为爱与被爱之间的藩篱。同样,在接受这些帮助时,也一定要心存感恩,哪怕是一元钱,一顶帐篷,一瓶水,一句祈祷和祝福的话,这背后都是爱心,千万不要用粗俗、恶劣的语言去伤害这些爱心。

黄豆之妙

甘肃人所说的黄豆就是普通话中的大豆,而甘肃人所说的大豆则是普通话中的蚕豆。黄土高坡因寒冷、海拔高、气候恶劣,所以能生长的植物种类不多,粮食的种类就更少了。为数不多的粮食中,最丰产的是玉米,所以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田地里种得最多的就是玉米。可是大量的玉米尽管解决了吃饭的问题,但太单调了,玉米面就算是被做成各种各样的食品,在没有任何蔬菜和油水的情况下,也都把孩子们吃怕了,总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吃上一顿面条。小麦的产量在黄土高坡上不高,山地因为缺水又不能种小麦,所以一星期能吃上一顿细粮的面条就不错了。常常是到过节、过生日才能够吃到细粮。南方的主要粮食——水稻在干旱的黄土高坡上就更别说了。虽然如此,仍有两样东西给我们的饮食带来了丰富的变化:一是土豆,当地人叫洋芋——黄土高坡上最容易生长的植物;二是黄豆,就是大家说的大豆。

70年代初我的老家经常干旱,又常常发洪水,原因是山上的树被砍光了,草根又被羊吃光了,生态环境受到了破坏。有点像今天的房地产市场:一边是房子价格暴涨,一边是空置率也在不断地上升,这也是市场环境被破坏了或者根本没有建立起来的结果。夏天发洪水时,河里总是漂下来一些上游村子的黄豆苗,这些未成熟的黄豆叫“毛豆”,我们常常把它们捞起来拿到家里,然后放在清水里煮,再剥开了吃,简直太好吃了。我现在还保持着爱吃毛豆的习惯,只要是在日本餐厅吃饭,餐前总喜欢点一盘毛豆,但永远也吃不出小时候从河里捞上来的那种好吃的毛豆的味道了。在黄土高坡上,厚厚的黄土和充足的阳光把营养都给了这小小的毛豆,所以才使它那样好吃。

黄豆一般不单独种植,都是套种在玉米地里面,等到玉米成熟时,黄豆也熟了七八分了。在秋天的山野里面,捡一些柴火,点起一堆篝火,把未成熟的黄豆放在火上烤,我们把这过程叫“烧毛豆”,烧好的毛豆也是我梦里经常出现的好吃的东西,想起来直流口水。一般烧毛豆总有四五个小孩,烧完后大家会公平地分成四五份,其余埋在土里和灰里的就大家一起去捡,谁捡得多就归谁。毛豆虽然好吃但吃完后形象很差,因为满脸满嘴都是黑色的灰。

黄豆成熟后还可以做成豆腐。过年对农村人来说尤其是件大事情,一家人如果有肉、白菜和豆腐那就是一个丰盛、圆满的春节了,所以收获后的黄豆每家都精心地保留着,春节前做成豆腐。如果黄豆太少,就几家人合在一起做豆腐,做好后再按照黄豆的比例分豆腐,但无论如何,每家人都会留一点点的黄豆在每年“二月二”过节时炒黄豆吃。没有黄豆的人家只能炒玉米过节了,但炒玉米的味道和炒黄豆相比差得太远了,孩子们一般都不愿意吃。每年“二月二”的早晨,带上妈妈炒的黄豆上学去,妈妈总是说:“一定要先给老师黄豆!”早晨,每个同学都会把从自己家带来的炒好的黄豆先给老师一小把,这也是我小学时期给老师送过的唯一的礼物,却和今天小朋友给老师送贺年卡一样有意义。黄豆对西北人来说,还有一个最大的用途,就是在做发糕时放上一小把黄豆面,这样原本粗糙没有任何弹性的玉米面发糕,就因为这一小点黄豆面一下变得酥软和富有弹性,口感也非常香甜可口。因为妈妈在做发糕时总要放一点黄豆面,所以我在学校带的午餐总比别的同学的好吃。

三疑问

我小的时候,在山上干活休息时,总是望着消失在山洞里的火车发呆:山洞那边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南山里是不是有神仙?上天有没有眼睛看到我们?

关于山洞外的世界,总有各种想象在我脑子里闪现,不,不是在脑子里,这些画面好像飞出了身体,飞到山洞外面的那个世界……可是想完又要脚踏实地起来干活了,现实中,农活很累,山很高也很陡,背上的高粱秆、玉米秆、羊粪很重。

后来,从地图上知道山洞的那边有陕西、河南、北京,还有天安门——在村上打谷场上放电影,电影里有一个镜头,许多人在天安门广场一边哭,一边喊着毛主席万岁。我知道了北京有个天安门,很遥远很神圣。

村子的南边是更大的山,麦积山,仙人崖等,山里有许多著名的寺院。不同季节看南山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我尤其喜欢雨后天晴的南山,是深蓝色的。天晴时在山坡上放牛,可以隐约看到麦积山的山形,可惜我在老家时没有去过麦积山。

村里的人在每年4月28日朝拜回来后,会讲许多关于佛和神的故事。我一直好奇地想南山有没有神仙呢?放牛的时候是最寂寞的,没有人,没有同伴,牛慢吞吞地有节奏地吃草,更增添了心里的寂寞。看到一只鸟、一只蝴蝶飞过,一只马蜂飞到花上采蜜,都会兴奋好一阵子。如果能遇上一条蛇从草丛中穿过,更能兴奋好久,会成为回家吃饭时与家人聊天时重要的谈资。

冬天,村里年轻人玩一项游戏,也是一种体育活动——用一根长木棍把一小节木棍往远里打,算是一种比赛。这种游戏的名字,普通话我不知道如何说,方言我不知道如何写。这根长木棍比我还高,我试着用这根木棍够天,没有够得着,我想木棍再长一些也许能够着天空。但天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村上的人发生了悲痛事后,都在喊它,都在哭着喊老天爷?

村子里没有电,没有电灯,到了晚上一片漆黑,奶奶或妈妈总是陪着我,一起数星星。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仰望星空。那时总把每颗星星都拟人化,心想,我看着它,它一定也看着我。夏天夜晚有蚊虫干扰,在仰望星空时边上会用麦秸秆生一堆火,不要火苗,只要烟,烟能驱赶蚊虫。一边数着星星,一边嗅着湿麦秆闷出的烟味,多少个夜晚就着这些味道进入了梦乡。

走出小山村时,令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没有从我每天好奇的火车钻出洞的那一边走出来,而是从相反方向——从更向西的兰州走出了我生长的村子,后来来到了北京,来到了小时候从电影里看到的天安门广场。但小时候的那三个问题,一直没有忘记。我相信,天外有天,有我们不知道的万千世界。我相信,山的那边住着神仙,他会给卑微者荣耀,给贫穷者富裕;我相信,老天爷长着公正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人;我相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相信,赋予我们智慧力量的存在,并在永远护佑着我们,祂是神,是天,是老天爷。我们在脚踏实地行走的时候,时时仰望星空,它会让我们的脚步更宽广,让我们的行走更有力,同时也让我们懂得虚心、敬畏和节制。

低过了海平面

有一年,在外地工作的远房叔叔,来到了村里,给我们每个小孩发了一块糖。我在此前只是用舌头舔过白砂糖,从没有吃过糖块,我们山村里的供销社也没有供应过这稀罕的东西。不小心,也是没有经验,我把这块糖吃到气管里去了。据后来大人说当时我憋得全身发紫,再后来不知大人用什么办法取出了这块糖。这一年对我很重要,如果这块糖不能及时取出来,我今后的那些年就都没有了。糖果对乡下的孩子是很有诱惑的奢侈品,尤其是棒棒糖。我在四十岁之前从来没有吃过棒棒糖。我四十岁那年,两个儿子要吃棒棒糖,我买了三个,给自己也买了一个——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棒棒糖,四十年来第一次吃,真甜。

那一年,一天傍晚,村口土坡上一队年轻人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喊叫。我的父母急忙从屋里跑出去听,回来说是“九大胜利闭幕了”,妈妈对爸爸说,主席还是毛主席。爸爸没有表情地说,那当然。我在纳闷这样大的会,没有召开,怎么就闭幕了。没过多长时间,我们村里有了大喇叭,代替了人的喊声。但大喇叭里讲的话我听不懂。父亲告诉我,我们讲的是土话,大喇叭里讲的是普通话,听得多了,慢慢就听懂了。村里有了大喇叭是件很新鲜的事,他们天天在放。这一年很重要,我从此有机会听普通话了,这也是转折性的一年,如果这村里的大喇叭要晚安几年,我的普通话会更差。我工作后积累的第一笔钱,就给家里买了一台电视机。妈妈长年瘫痪在床,电视对她太重要了。三大件中的电冰箱和洗衣机是很后来的事了,没有多少食物要保存,也没有多少衣服要洗。从那以后,我的过年标志就是回到老家,在西北的热炕上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一年都没有落下。

到了1990年春节,我在海口,没有路费回家。海岛上很凄凉,内地人基本上都回去了。腊月三十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街上的餐馆都早早关门回家准备自家的年夜饭去了,我与当时的同事和朋友祝军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大排档,我们俩一边吃着河粉,一边盘算着这年怎么过。祝军问我有钱没有,我说,没有钱了。而他自从放出来后就从来都没有过钱。祝军建议说,干脆我们俩扒火车,不花一分钱,看能不能到我们各自的老家,天水和南京。我没有同意,我想北方的天气太冷了,这没把握的事要搞不好会冻死在货车厢里。祝军最后说要去儋县的热带作物学院看他的女朋友,因为她晕车不能来海口。晚上祝军骑上自行车走了,从海口到儋县的距离是170多里,当时还没有高速公路。

送走了祝军,我想要把自己的除夕夜安排好,最重要的是晚上能看到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这时家里的人也一定都在看这个节目,如果能看到这个节目,就像和自己家人在一起过年一样。我与我住的招待所二层的女服务员谈好,晚上在她的值班室看那台黑白电视。但节目看到晚上9点多,服务员说她要睡觉,不让我看了。我只好出来,自己一个人过了一个最孤独的除夕夜。

过了这孤独的除夕夜,时间到了1990年,这是我最难忘的一年。海南建省的热潮过去了,经济停摆了,凑热闹的那拨人基本都返回大陆了。我当时管理着一个砖厂,砖是一块也卖不出去。砖厂的民工走得不到100人了,他们都是拿计件工资,没有活干,他们也就没有任何收入。过完春节,我去了砖厂,留下的近100人中大部分是四川人,也有一部分山东人,都没有饭吃。四川人饿得受不了就捉老鼠吃,山东人说,老鼠有毒不能吃。看到这种情景,我回想起半年前,我们还情绪激昂地要辩个是非出来,而如今眼前一切都变得平静,变得死一样地平静,可怕的平静。我走到民工的工棚里,问他们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有人说是昨天,有人说是前天。饿着肚子的民工,也是一样地平静,静静地躺在那里。这是我度过的最低潮的一年,甚至感觉低过了海平面。在这一年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和生机。

也是这一年,经易小迪的推荐,我当上了海南省佛学会的秘书长,在一个无聊的年份,清谈一些有聊的话题和闲事。一次开清谈会,我叫上祝军和我一起去。自从认识祝军后,我们俩就经常一起切磋《易经》,他的头脑里有许多形而上的想法。开会时,祝军说,我不懂佛的事,但我想我的老祖宗是干这事的,你们看我的姓就知道了。会后大家埋怨我叫了这外行来胡说八道。这一年,就这样无聊地度过,像一粒种子在冬天等待春天一样安静。

接下来的几年,就是伟人的南方谈话、房地产的泡沫等,我在匆忙和热闹中度过了几年。突然有一天想起祝军,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他已出家了。随后的几年中,我常常想起与祝军在海岛上共同度过的困难岁月,也想正是因为有一批像祝军这样的朋友,精神上才感到很充实。又过了几年,突然,有一天接到祝军的电话,说要来看我,我很高兴。见面后,祝军告诉我,不出家了,现在在搞IT,并告诉我,他的孩子已经和我的办公桌一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