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中,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情印象深刻,岁月会流逝,记忆不会褪色,情感依旧温暖,每每触及,便在心头漾起醇厚的馨香。
我们村里的那口井
我们的村子在一条山沟里,不在沟口上,也不在沟底里,离沟口还有四五个村子。沟口是乡政府所在地,沟底离沟口还有十几个村子。每个村子都有一口水井,我们村子也不例外。这些村子叫什么名字很难说,有时叫潘集寨、韩家庄、董川子、吴家庄、孟家山等等,有时又改成红卫、永红、红旗、卫星等等。我们村子当时名字叫潘集寨,现在已经改了许多次,潘集寨变成别的村子的名字了。为了我心中的那份情感和记忆,我还是一直把我们的村子叫潘集寨。
村上的水井都很古老,不知是什么年代,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挖的。圆形井边是花岗岩做成的,上边有石匠刻出来的人字纹,防滑用的,尤其是冬天下雪结冰时,这些人字纹很管用。在老井边上有一个用花岗岩做成的“兑窝”,很大,有三四岁的小孩那样高,它和老井一样古老。村上的人常用它来杵谷物,特别每年过农历五月五、做甜粕之前都到这里来排队杵小麦或燕麦。平时它则是村上人的洗菜池,尤其冬天之前,每家每户都要腌酸菜,也是排队在这里洗菜,要把一冬的菜都在这几天洗出来。这兑窝用处可大了,还可杵五香粉,村上的人把五香粉叫“调和(huo)”。逢年过节,要煮肉了,村上人又排队在这里来杵调和,一边排队,一边说笑。也不断帮助别人干活,在老井边上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劲大了”,这句话代表着许多含义,有时是“对不起”,有时是“感谢你”。用家乡话说出来很有感情。
每个村子井水的味道都不一样,最特别的是我们村上的这口老井,味道是咸的,当时人们都把这口老井叫作“咸井”,熬粥、喝水不能用这口井的水,最好是到河里去取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口老井让我们村上的人年轻时都很健壮,但到了中年之后,牙就发黄,到了老年牙就变黑了,女人们基本上都会得腰腿疼的病。不久前看我们的家谱,许多女人三十多岁就去世了。
从路上走过的人和牲口要喝水的话,在井上挑水的任何人都会无条件地提供方便,这好像是大家天经地义应该去做的事情。尤其是牲口,只要走到这口老井边,就会像疯子一样跑到兑窝前面要喝水,村上的人就要腾出兑窝让牲口来喝水。老人们说我们村上的井水含盐分多,牲口喜欢喝。至于这口井里有什么秘密则无人知——这口老井在20多年前修公路时被填埋了,没有机会去做科学的化验分析了。
当时村上的医疗条件很差,主要靠巫术逐鬼敬神来治病,用的办法各种各样,都很吓人。我上小学时,村上有位女人刚生完孩子,后来想可能是得了产后忧郁症吧,在一个冬天的早晨跳到这口老井去了。父亲下了井,看到水面上漂着头发,抓住头发才找到这位落井的妇人,井口上的几个人用绳子把她拉了上来,救了她的命。据说这妇人的孩子后来参军了,又上了军事学院,现在当军官了,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他刚出生时妈妈自杀这件事。
现在村上都用上自来水了,我很怀念那口老井,那个兑窝。村上的人再也没有机会聚在老井边上说笑了。但村上的那句“劲大了”还是那样地亲切,那样地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动。我最近常去村子,村上人常说“劲大了”,我的妻子和孩子听不懂,我有时翻译成“非常感谢你”,有时翻译成“对不起,让你费心了”。这三个字,好像不能用普通话的文字写出来,写出来后就不像要表达的意思了。
陇海线
从陕西到我家乡的铁路叫陇海线,这条铁路是在抗战后期才修通的。铁路没有修通之前,从我的家乡到陕西只有几条小山路,很难走,而且要翻无数座山才能出去。铁路修成后,从陕西到我家乡的火车要钻100多个山洞。
2008年,我回到老家,在村里的学校看到了一份文字资料,说我爷爷第一次走出家乡是15年后才回去的。这期间我爷爷不断寄钱给学校,继续维持着我爷爷的爷爷创办的这所学校。据记载,村里这座学校的历史已经超过100年了。
至于这条铁路,据说在抗战时期要把西北作为抗战的大后方,国民党一定要修成这条铁路,但山太大,施工起来很艰难,于是国民党派来了一个军官监督铁路的施工进程。为了抢工期,这位军官在施工现场把当地的一个镇长给枪毙了,十几天后才补发了审判、发布告等程序。我有一个远房爷爷叫潘锦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当时在相邻的元龙镇当镇长,听说此事后吓坏了,跑回了老家,镇长也不做了。我上小学时,这位远房爷爷就一直在给我们学校看管厕所,但他是我们学校里学问最高的人,老师有不懂的问题常向他请教。他也是我间接的老师。离我们村子最近的火车站叫北道,现在叫天水站;往东的小站是社棠站;往西的小站叫南河川站。这三个火车站的距离都很近。20世纪70年代,家乡大旱,闹饥荒。有很多人顺着铁路扒货车到陕西、河南一带逃荒要饭。据说,南河川有一家人把自己家里面大人小孩穿的衣服让他们的父亲带上,然后扒火车到宝鸡去换面粉。换好面粉后,又扒货车回老家。但这位父亲在火车上冻死了。车上的人把他的尸体抬下来时,这位父亲的手还紧紧地抱着那袋面粉,到死也没松手。我想这位父亲在临死前,一定还惦记着家里的老婆和孩子们……
故乡疏离
小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村里的一分子,很自然。上高中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跟这个村子产生了距离。小的时候,父亲给我讲过外面兰州、西安的情况,他最熟悉的就是这两个城市。14岁之前,我从来没有走出过村子所在的山沟,最远的就是去了一趟县城,天水市也在这个山沟里面,还只去过一次。
可是我上高中之后,高中的老师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他们讲普通话。我从上小学到初中都是乡下的老师教,上课的时候不讲普通话,都讲乡话。可是上高中的时候,我觉得一下进入了很陌生的环境,尽管离村子不太远,但语言不同,这些老师有从天津来的,有从天水来的,也有从兰州来的,这些老师讲的话都是普通话。那时候听普通话觉得距离很远,只有讲方言才熟悉,才有亲切感。
我记得上高中第一个感受就是这普通话怎么听着这样别扭,我们讲方言很顺溜,可是讲普通话,好像舌头和嘴老不对劲。我在一本书里面提到过,我们村子里的人把所有的外地话都叫偏言,只有我们讲的话叫正言。所以我们村子里面都把普通话叫偏言。我特别理解,就是他们说话都是偏的,只有我们村子讲的话是正确的。
高中打开了自己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很陌生的世界,一开始听讲,突然一下好多东西听不明白。我记得在高一的时候突然要上化学了,化学老师好像是天津人,一开始他的话我就听不懂,怎么都听不懂,看书我也看不明白。苦闷的我就问我叔叔该怎么办。我叔叔说,你现在学的东西跟原来普通人说的话不一样,讲普通话的人看化学上的东西也是一个新的语言,例如质子、离子等,原来上过学的、会普通话的人也得重新学,现在你也得重新学,质子、离子这些东西不是普通的家长里短的话。过了大概半年时间,普通话的关慢慢过了,最起码听的时候觉得比较顺了,可是仍然没有办法说。不仅听说普通话太痛苦,而且班里面一下子从初中十几学生到高中的六七十个学生,当时我就觉得这个班也大了。现在有人跟我说,我跟你是高中同学,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他说了我说我也不记得,因为我以前坐第一排,从来不往后看。
这时候,每一次回到村子里面之后,就觉得慢慢跟这个村子产生了某种特别的疏离感,觉得怎么这些人还这样落后,讲的话也是不太习惯,上厕所的习惯、吃饭的习惯也不对,不刷牙,也不洗脸。总之,这个村子里面,以前看都是特别熟悉的东西,现在看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当然了,现在回想起来的话,还是能够理解的。
我记得当时村子里面的老大爷们都要有一个炉子,这个炉子一定是他们自己用红颜色的泥做的,它就像每一家老爷子的工艺门面,为了做好这个炉子,他们费尽心思,比如在泥巴里面放上头发,炉子就不会裂开了。这个炉子就在炕上放着,烟熏火燎的。然后上面放一个陶的东西,我们叫渠罐,然后放上“茶叶”——像草一样的极苦植物便开始煮,煮上一罐倒上喝了,屋子里面都是烟,炕上面都是火星子。烟雾充斥着整个房间,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全家人喝这个“工夫茶”。上完高中,再看这种场景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当然人年纪大了,想法又不一样,像我现在常常回想起这一幕,一家人坐在一起,亲戚朋友坐在一起,一早上喝这个东西喝一两个小时,你一杯我一杯地喝,感觉还是很有家庭气息的。但当时作为一个高中生再回到这个村子里面来,看到的是满眼的愚昧。
当时村子里的人坐在一起,喜欢谈鬼。谁家的鬼又把谁家的人抓住了,必须用一个法子给解了。最厉害的是李家的鬼,又把董家的人抓住了。基本上一半的精力就是谈鬼。
我们家的邻居就说他们家有一个鬼,他们家的鬼是怎么来的呢?当年有一家人有鬼,就请阴阳先生把鬼收到一张纸上面,画了一个画,把这个纸装到被子里面,然后就把这个被子,想办法卖出去,卖给谁这个鬼就到谁家了。据说一个人就拿着这个被子从另外的村子过来,卖给了一家人。刚好这家里有两个小孩,调皮,他们在卖主还未走远的时候在被子上面跳,被子下面的鬼就叫,这家人吓坏了,就说这个被子肯定有鬼,结果就追上去把这个被子送还给卖主,钱也不要了。
后来这卖主把被子卖给我们邻居家,邻居家没有小孩在被子上跳,没把鬼的声音跳出来。到晚上睡觉的时候盖这个被子越盖越重,最后觉得这个被子上面像一个人压着一样。说为什么买的这个被子这么重呢?第二天拆开一看,有一幅画。这个鬼已经出来了,到他们家来了,结果把他们家老婆抓住,一下子变成男人的声音,老公就拿鞭子打她,说你赶紧从身体里出去。我们家的院子高,他们家院子低,他们打着我们就看着,大人不让看就偷偷看。打完以后,他老婆说我要吃鸡蛋,你给我弄鸡蛋,我吃了就不闹了。他老婆吃了鸡蛋以后,突然一下昏睡过去,起来以后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不知道。后来他们家要了个孩子,是个女的,又让鬼抓住了,闹得翻天覆地,从此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些记忆就像忘不掉的电影一样,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故乡的记忆也渐渐多了几分疏离的愁绪。
县城
15岁那年,一辆解放牌的卡车要接我们一家离开小山村。走之前,奶奶一早就来到我们家,她对我说:“现在就给你们送行,一会儿就不出现了,我怕村上的人哭。”卡车带着我们离开了村子,家里唯一的家具是爸爸自己做的一把椅子。汽车翻山越岭,弟妹们没有坐过汽车,他们全晕车。
县城有电,每家都有电灯。除机关单位有自来水外,其他的人家都要去挑水。水源在西关山脚下,山上就是县一中,这里是自喷泉水,当地人叫“guān泉”,我不知道这字怎么写,水很多,也很干净,挤满了挑水、洗衣服、淘菜的人。这里是县城重要的信息中心。据说,这泉水养女人,看看这里的男人和女人,的确。
县城当时没一米柏油路。路两边房子都七倒八歪的。县城东头有家回民卖馍的,西头有家汉民卖面的,整个县城被浓浓煤烟味包裹着。
县城里我没有认识的人。爸爸的同事崔叔叔和爸爸一样,刚刚平反。他说,你看现在社会变化多大啊,以前搞阶级斗争,人的脸上没有笑容,现在都露出了笑容。可我在县城的街上看到赶集的人都像一根根的木头似的。另一位王叔叔很激动地对我说,组织现在给我写的材料中称我是同志了。县城过春节要挨家挨户地去拜年,一定要带五个油饼。送五个油饼,出门时又带走五个油饼,过年这五个一包的油饼在县城流转着。一天受爸爸委托去他同事家拜年。没有地图,那时也没GPS。快到时,我向巷子里一漂亮姑娘问路,她指了一方向。我走进去,一会儿这姑娘进门了,原来是他家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