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晋书·向秀传》,虽然向秀之前已有多人注《庄子》,但极少有人能解其旨统,而向秀在注了《庄子》内、外篇之后,玄风大振。而向秀的注一旦出来了,便将众人的视线聚拢在这内、外篇二十七篇上。而除了淮南王刘安的解说三篇之外,其余二十二篇渐渐被忽略。
郭象本《庄子》
西晋的郭象(约252—312)是刘安之后在《庄子》传播史上最为关键的人物,以至可以将《庄子》分为郭象之前和郭象之后的《庄子》。之前为五十二篇,之后为三十三篇。那么郭象的三十三篇注本究竟是怎么来的呢?
先看有关郭象与向秀二人注《庄子》的一段公案:
“先是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于旧注外而为解义,妙演奇致,大畅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义零落,然颇有别本迁流。象为人行薄,以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点定文句而已。其后秀议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如果这段记载属实,那么郭象所注的三十三篇,应当在补充了向秀未竟的《秋水》、《至乐》二篇之后,又另外从五十二篇中选取了六篇。这六篇是什么?
考察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庄子音义》,《天道》、《刻意》、《田子方》、《让王》、《说剑》、《渔父》六篇,既没有崔撰注,也没有向秀注,其他有些篇章,要么二人兼有,要么取一人之注。由于崔撰和向秀所注都是内、外篇共二十七篇,那么或许可以据此推测,这六篇的位置应当在五十二篇《庄子》的杂篇。如果郭象承袭了向秀的二十七篇注,另外加上自己对这六篇作的注,加起来则正好是三十三篇。
然而,郭象为什么在二十七篇之外的二十二篇中,偏偏选择这六篇呢?笔者在上文中已谈到《天道》篇的思想,与荀子所批庄子的“蔽于天而不知人”不合,但却与郭象调和儒道二家思想的倾向吻合,且因为其论理深刻细致,故被他从杂篇移到了外篇。
但是郭象为什么要大量删去其他篇章呢?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序录》引用郭象自己的话说:“一曲之才,妄窜奇说,若阏弈、意脩之首,危言、游凫、子胥之篇,凡诸巧杂,十分有三。”五十二篇的“十分有三”大约为十六篇,而郭象在二十二篇中选取了六篇,那么删掉的正好是十六篇。陆德明在这篇《序录》中又称,《汉书·艺文志》所载的“庄子五十二篇”,即司马彪、孟氏所注之本,“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类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众家并同,自余或有外而无杂。惟子玄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
可见,五十二篇的《庄子》内容博杂,那些似山海经或占梦书的部分,即为郭象所删掉。我们可以从西晋张华(约232—300)的《博物志》和崔豹(生卒年不详,晋惠帝时为太子太傅丞)的《古今注》中想见郭象所删掉的部分。《博物志·卷四》引《庄子》云:“地三年种蜀黍,其后七年多蛇。”《古今注·卷中·鱼虫第五》蜣螂一条,引《庄子》曰:“庄周所谓‘蛣蜣之智于转丸’者也,故一名蛣蜣。”此两条内容或为郭象所说的似山海经者。
在此我们不禁想到《庄子·天下》篇的诡异,学界一般认为《天下》篇是庄子对战国时代各派学术的总结评论,然而其中却没有法家和儒家,六经只是作为百家之学的源头被提起。另外,《天下》篇用了大量篇幅评论墨家,且所评的各家思想都与道家有些类似。因此,有学者称,《天下》篇实则为庄子学派对五十二篇《庄子》的总结。郭象删书的事实,则可以解释为什么《天下》篇中有些地方在今天读来漫无旨归了。
陆德明所引郭象删书的一段话,我们可以从日本高山寺本《庄子》残卷中郭象所写的跋文得到旁证:
“夫学者,尚以成性易知为德,不以能政异端为贵也。然《庄子》宏才命世,诚多英才伟词,正言若反。故一曲之士,不能畅其宏旨,而妄窜异说,若《阏奕》、《意循》之首,《尾言》、《游易》、《子胥》之篇,凡诸巧离,若此之类,十分有三。或牵之令近,或迂之令诞,或似《山海经》,或似梦书,或出《淮南》,或辨刑名,凡诸巧杂。而参之商韵,龙蛇并御,肯辞气鄙背,竟无深奥,而徒难知以因蒙,令诚滞乎失流。岂所以求《庄子》之意哉?故略而不存,今唯取长达,致存乎大体者,为三十三篇者。”
如此,郭象删五十二篇为三十三篇的《庄子》,则成为不争的事实。由于郭象本人在政界和学术界显赫的地位,加之西晋末年玄学有儒、道融合的需求,三十三篇本《庄子》问世之后,一时间洛阳纸贵。尽管如此,在当时及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五十二篇本的《庄子》并未因此消亡。
孤本的产生
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陆德明在《经典释文·序录》中关于郭象删书的那段话,其末两句是:“其内篇众家并同,自余或有外而无杂。惟子玄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
此可谓一语定音,陆德明排众家之注,独推郭象,认为郭象所注,尤其合庄子之旨,并称因此郭注才为世所贵。事实是不是这样呢?且看《世说新语·文学》的记载:
“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
支遁出生于公元314年,那时郭象已经去世了两年。支遁在洛阳白马寺谈论《庄子·逍遥游》一事,《世说新语》和《高僧传》皆有记载,但都仅举其事,不著明时间。而根据《高僧传》卷四,支遁二十五岁出家,而在白马寺谈《庄子》则可以推定在公元339年之后。那时东晋政权已经在江南形成偏安的局面,梁朝沈约(441—513)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称当时思想界的情况为:“在晋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
“柱下”代指《老子》,“七篇”代指《庄子》。从上面《世说新语》的记载,我们不难了解,在江左如火如荼的玄谈中,郭象和向秀的《庄子》注(二注略同,向注后亡,故以下只称郭注。)的确为时流所重,然而似乎仍有隐幽之义不得尽畅,以致诸名贤久久钻味,虽难以尽服,却不能高出郭、向二人而别成一说。
而据《高僧传》卷四的记载,名僧支遁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逍遥游》篇,力斥郭象的“适性”说。郭象的《逍遥游》篇注认为,“逍遥”之意即“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当时在白马寺,名贤或依郭象之意,以适性为逍遥,支遁对此说颇为不服,于是反驳说如果适性为得者,像桀、跖这样以残害为性的人,也可以称为逍遥了。《高僧传》接着说,支遁退而注逍遥篇。可见支遁实为出于对郭象注的不满,所以才退而作注,岂好注哉,不得已也!
那么对于《庄子》的灵魂之篇《逍遥游》,郭象的注错了吗?显然当时诸名贤在读了或听了支遁的逍遥游篇注解之后,感觉此前对于郭象注无法心服、却又无法自立一说的困惑,至此豁然而解,于是“群儒旧学莫不叹服”,乃至“后遂用支理”。
但是问题在于,为什么郭象本的《庄子》会在历史变迁中成为孤本呢?
回顾本小节开始一段话,正是陆德明的推崇。应该注意到,《经典释文》是陆德明所撰的一部主要用来解释儒家经典的著作,《老子音义》、《庄子音义》只是出于撰者本人对玄理的业余爱好。而陆德明的身份也每每是国子助教和太学博士,这种在思想界文化界显赫的大儒地位,与郭象恰好相似。鉴于这些,陆德明推崇郭象之注也就成了必然。
书之厄
陆德明在撰《庄子音义》时,手头同时有众家注本,包括司马彪注五十二篇、崔撰和向秀注二十七篇、孟氏注五十二篇等,以及李颐、潘尼、支遁、李轨、徐邈和嵇康等注。陆德明固然偏好郭象,其他众本也应当与郭象本并存于世,但却为何湮灭于后世呢?
在公元前213年秦始皇下令焚书之后,中国历史上每因政变兵乱而让书籍无端蒙受厄难。隋文帝开皇三年(583年),秘书监牛弘因当时典籍遗逸,而上表请开献书之路时,提出了自秦以来书籍所遭的“五厄”之说。而这“五厄”的最后一厄,堪称秦始皇焚书之后书籍史上的又一次大劫,它就是梁元帝萧绎(508—554)于554年的焚书。
萧绎自幼喜藏典籍,他在《金楼子·聚书》篇自称:“吾今年四十六岁,自聚书来四十年,得书八万卷,河间之侔汉室,颇谓过之矣。”由于萧绎广为搜求并孜孜不倦,以致江表图书,以他所藏为最盛。然而,就在萧绎对自己丰富的藏书颇为得意的第二年,西魏军队攻到江陵。据《资治通鉴·卷第一百六十五》和颜之推(531—595)的《观我生赋》,萧绎在亡国前夕,将所藏古今图书十余万卷,全部付之一炬,并叹道:“文武之道,今夜尽矣!”一个嗜书如命之人这样焚毁图书,实在是令人心痛。有人曾问萧绎为何焚书,萧绎答曰:“读万卷书,犹有今日,故焚之!”
自西晋南渡以来,战乱兵火中,图书典籍多为散逸湮亡,当郭象本《庄子》成为流通的主要版本时,其他注本自然因流传不广而趋于稀少。萧绎在《金楼子·聚书》篇列举了他所聚得的重要典籍,其中便有《庄子》,并使人抄写,与其他所抄写的书如《史记》、《汉书》、《老子》等,全部专门放在一个巾箱里,书极精细。
萧绎所抄写的《庄子》,究竟是多少篇呢?他没有说,我们不得而知。但是《金楼子·自序》中有一个小细节,我们可以由此推测出萧绎所读的,肯定不是郭象的三十三篇《庄子》。萧绎在自序中说:“既感心气,累问通人,心气之名,当为何起,多无以对。余以为庄子云:‘无疾而呼,其笑若惊’,此心气也。”“无疾而呼,其笑若惊”,在三十三篇《庄子》中没有这句话。因此我们可以断定萧绎所抄的,可能就是五十二篇《庄子》。
无论如何,这个缮写精良的《庄子》版本,永远化为烟火灰烬消失了。在《隋书·经籍志》(以下简称“《隋志》”)所列的道家类书目中,向秀的二十卷注本、崔撰的十卷注本(《隋志》称梁有)、司马彪的二十一卷注本以及孟氏注本(《隋志》称梁有集注庄子六卷,其中录孟氏注一卷),包括梁简文帝的庄子讲疏,统统皆亡。唯有郭象的三十卷、目一卷注本存在,其他晋人的注本唯有李轨、徐邈和司马彪的庄子音。
回想一下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序录》中独推郭象的那段话,以及他所录的庄子注本目录,我们又会疑惑不解:如果萧绎一把火烧掉了其他的《庄子》注本,那么陆德明何以得有?与秦始皇焚书正好相反,秦始皇所焚的是其他诸侯国的史书以及民间的诗书及诸子之书,而萧绎所焚的则是皇家藏书,民间藏书虽零散但仍存在。所以焚书之后,陆德明手头仍有众本,是完全可能的。
但陆德明既有,《隋志》为何却无呢?我们来考察一下陆德明的生平。虽然他作为《经典释文》的撰者,通常被称为“唐人”,但根据他的生卒年,即约550—630年,他在唐朝只活了十二年(唐朝建国于618年),而此前漫长的六十八年人生,除了童年时期的数年之外,都在陈、隋两朝。而且据考证,《经典释文》草创于陈后主至德元年(583年),在隋灭陈(589年)前已经成书。后来唐太宗读过此书,十分赞赏,遂使其广为流传。
其次,《隋志》由唐人魏征(580—643年)等编撰于唐贞观十五年(641年)至唐显庆元年(656年)。而在陆德明撰《庄子音义》到魏征编《隋志》期间,又发生了一次书之厄。据《隋志·经籍总论》称,在大唐武德五年,即623年,司农少卿宋尊贵奉朝廷之命,将隋炀帝藏于东都洛阳嘉则殿的三十七万卷图书,用船沿黄河运往长安,而途径砥柱时,不幸船翻,为水漂没,所存者十不一二,连目录也被水所濡,变得残缺难辨。
魏征等所编的《隋志》,主要参考了隋代的《隋大业正御书目录》和梁阮孝绪的《七录》,其中称梁有某书而注曰亡者,比如“梁有庄子十卷,东晋议郎崔譔注,亡”。近代学者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辩证》中认为,此正是特谓武德五年宋尊贵所运炀帝东都之书,遭水漂没而亡耳。然而,这次水灾所湮灭之书,也是皇室藏书,而民间仍可能有。余嘉锡也认为,“其民间所藏,固无恙也。故《隋志》所亡者,往往《新唐志》复著于录。其后经唐末五代之乱至宋,或无人刻行,或刻而妄有篡乱,然后古书乃真亡耳。”
正如余嘉锡所言,考《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其目录中仍有司马彪、崔撰、向秀等人的注本,其后则渐渐销声匿迹。
结语:时乎,命乎
可见,郭象以外的其他《庄子》注本,虽然在晋代和南北朝时不居主流,但仍然与郭象本并行于世。经过了萧绎的焚书和唐初的漂书,其他注本于是从此消失于主流的文化视线,而在民间亦渐趋式微。
唐代产生了《庄子》学史上的另一个里程碑,即唐初道士成玄英(608—?)作《南华真经注疏》(即《庄子疏》)。成玄英的注疏一旦诞生,便十分盛行,有似郭象本在晋代的情形。由于成玄英所注疏的就是郭象的三十三篇注本,所以郭本的独霸地位再次得到强化。因此,新旧唐书虽然录有其他注本的书目,但终于难以挽回消亡的命运。
在历史的大浪淘沙中,一些书流传了下来,而另一些书却亡佚了。一本书存亡的命运,似偶然,更似必然。或许魏晋之后的人真的不太喜欢五十二篇本《庄子》的芜杂,所以历经各种天灾人祸,而郭象的三十三篇本《庄子》却完好地保存下来。
今天的我们已经无法在历史的忘川里打捞五十二篇本《庄子》的影像,只能通过司马迁、扬雄等汉代人士的只言片语以及后世类书中残留的碎片去想象。然而退一步讲,如果从来就没有一本真正的《庄子》,因为自庄子本人开始,所谓“《庄子》”就是一个不断变迁的文本,那么五十二篇本的《庄子》对于我们到底有什么意义?
意义首先就在于它是《庄子》阅读史上最重要的事,了解文本的变迁,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我们今天所读的《庄子》是怎么来的,并且对三十三篇的文本有更深入的理解,比如外、杂篇某些与内七篇义理相龃龉的段落,由此窥见庄学的发展迹象。另外,这对我们解读郭象的《庄子注》很关键,比如联想郭象所删掉的部分,就可以明白郭象为何对《逍遥游》、《齐物论》等篇所作的调和适性的解说。透过历史的重重迷雾追寻失落的书,目的不仅在于尽可能地还原过去,而且在于更好地理解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