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秀和郭象注《逍遥游》都采用适性和独化之说。根据以上《世说新语》中这段记载,似乎当时诸名贤对向、郭二人的注解并不满意,只是又无法做出更好的注解。待支遁的新解一出,诸名贤顿觉支理发出了他们心中所有口中所无的那段意思,于是遂用支理。刘孝标在此段记载的注中引用了支遁的《逍遥论》,其论曰:
“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蒸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
支遁此解完全切中了郭象适性说的弱点。以郭象高迈的天资,他似乎不应该如此解读《逍遥游》的意思。因此后来多有学者怀疑,郭象强解“逍遥”为“适性”,不过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他将庄子哲学变成“内圣外王”之说,以致有人讥评不是郭象注庄子,而是庄子在注郭象。汤用彤先生在《魏晋玄学论稿》中称,郭象的《庄子注》乃是其政治学说,其内圣外王的形上学,也只是为其“崇有”或“名教”寻找理论根据。
然而,由于郭象的《庄子注》符合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加之郭象本人极高的政治地位,所以便盛传开来。郭象注《庄子》带来的问题,不仅仅是如何解读《庄子》,更为重要的是郭象对《庄子》原本的删改,当五十五篇本渐渐失传后,我们所读的三十三篇本《庄子》,与司马迁、扬雄、王弼、郭象、支遁、葛洪等所读的,已经不是同一本《庄子》了。
东晋清谈中的《庄子》
1、清谈中的《庄子》
郭象的《庄子注》对两晋之际的玄学影响甚大。支遁成为东晋玄学的领袖人物之一,正是以对《庄子·逍遥游》的新解而成名的。据《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载,支遁虽然在会稽负有盛名,但清高的王羲之一开始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经名士孙绰的引荐,支遁去了王羲之家里,王羲之也不肯与他说一句话。支遁见此须臾退去,后来王羲之即将出门,车马已在门外备好,支遁上前对王羲之谈论《庄子·逍遥游》。支遁以其高才,口若悬河,洋洋洒洒地“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羲之当场听得“披襟解带,流连不能已”,陶醉之极以至于忘记了出门。
经过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291—306)与五胡乱华,北方名门大族纷纷南渡,晋朝最终在江南一带偏安下来。渡江之初的失意与悲伤,渐渐被江南的山清水秀和鱼米之乡的经济富足抹去。政局安定下来之后,清谈之风再振,终于在永和年间(345—356)达到最盛。仅《世说新语·文学》就记载了大约四十条发生在永和年间的清谈,参与者几乎涉及所有名士和高僧,由此可以想见当时的盛况。
清谈的话题依然是以老、庄为灵魂的玄学。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曰:“在晉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自郭象的《庄子注》大畅玄风之后,清谈的主题基本都围绕着《庄子》,比如《世说新语·文学》所记王丞相(王导,276—339)过江后止道的“三论”,即“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皆直接来自于《庄子》。而《世说新语·文学》中与《庄子》有关的记载便有十多则,其中直接谈到《庄子》及其篇章的有八则。这八则中,有的言及当时社会上注《庄子》的情况,有的记载了名流们如何谈论《庄子》的《逍遥游》、《齐物论》和《渔父》。
东晋高僧是清谈的主角之一。而高僧谈玄的方式就是援道入佛,如上文所引的支遁解《庄子·逍遥游》,认为只有至足者才能逍遥,而所谓“至足”便是佛家所讲的般若性空,是一种完全没有欲望的状态。支遁此解被一些学者认为是以庄注佛,不管是注庄还是注佛,也不论在当时还是现在看来,支遁的诠解的确要比向、郭的“适性说”更深刻。支遁作为一代高僧,作为东晋清谈的领袖之一,对《庄子》尤其爱好。《世说新语·文学》以较长篇幅记载他与名士谈论《庄子》文义的地方就有三处:一次如上文所引,是给王羲之说“逍遥游”;一次是在白马寺中论“逍遥游”;另一次是与名士谢安、许询等在王濛家聚会时,与诸人共同谈论《庄子·渔父》一篇。
佛、道二家的确在一些方面可以融通。东晋格义佛学的产生,正是因为支遁等高僧精通老、庄之学,他们援道入佛,时有高论。格义佛学一方面解决了佛学初来中国的水土不服,促进了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另一方面也将魏晋玄学带向了新的发展道路,即最终形成了儒、释、道的融合。关于佛、道二家思想的融通,本章在下节的“东晋格义佛学与《庄子》”中将作详细讨论。
2、庄老之风与清谈误国
较之正始(240—249)和元康(291—302)两个时期,东晋人对清谈可谓到了一往情深的地步。正始和元康时期的清谈主要集中在宇宙本体论即“有无之辨”和“名教与自然”,这两个主题都与实际的政治社会人生有关。而到了东晋,清谈渐渐流为一种“口上虚语”,乃至成为一种名士身份的装饰品。是否名士以此为准的,社会为此风靡。
东晋清谈中的高情雅趣自然不少,但社会上下唯清谈是务必然带来很多问题,以至出现了“清谈误国论”。早在西晋之初,一些礼法之士便对正始以来的玄谈感到不满,比如傅玄的《举清远疏》曰:“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使天下无复清议,而亡秦之病,复发于外矣。”这几句话被视为“清谈误国论”的滥觞。然而,傅玄是站在司马氏集团的立场说这些话的,表达了曹魏后期的礼法之士对清谈名士的不满。
陈寅恪先生在《魏晋南北朝史演讲录》中谈到“清谈误国”时说:“如果是林权隐逸清谈玄理,纵然无益于国计民生,也不至于误国。清谈误国正是由于山涛、王戎辈‘名教即自然’理论的出炉,使得此辈既享有在朝的富贵,又不失林下的风流。”兼“名士”与“达官”于一身的典型代表就是清谈宗主王衍(256—311)。王衍出身于名门琅邪王氏,累居显职,然而“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在被石勒活埋之前,王衍曾有过一段反悔清谈的名言:
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
王衍的追悔后来变成东晋清谈中的一个话题。《世说新语﹒轻诋》“桓公入洛”一则记载称,桓温在眺瞩中原时慨然而叹:
“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像王衍这样既心安理得身居显职,又像林下名士一样唯谈玄言,岂不是一种尸位素餐?当时风尚所趋,在朝者大多口谈玄虚,不务国事,而他们的理论依据便是“名教即自然”。这一理论始创于何晏、王弼,修饰于山涛、王戎,而大成于郭象的《庄子注》。
庄老之风带来的政治上的颓废,让当时少数的务实之士深为忧虑。据《晋书﹒陈頵传》的记载,八王之乱中,永嘉五年(311年),陈頵在给主持政务的王导写信称:
“中华所以倾弊,四海所以土崩者,正以取才失所,先白望而后实事,浮竞驱驰,互相贡荐,言重者先显,言轻者后叙,遂相波扇,乃至陵迟。加有庄老之俗倾惑朝廷,养望者为弘雅,政事者为俗人,王职不恤,法物坠丧。”
然而王导自己便深好庄、老之学,因此王导对这封信不以为然。虽然作为东晋在江南建国安邦的元勋,王导在政治上非常有为,但他政务之余,最大的爱好便是谈他的“过江三论”。
尽管清谈在东晋发展到极盛,但对清谈的批评也在发展,从对王衍死前一叹的讨论,渐渐演化为“清谈亡国”的论调。这种论调形成的原因,一是尽管在晋代庄、老成俗,但儒家经典依然是士人的必读书目,二是儒学在东晋渐渐复兴。而持“清谈误国论”者莫不站在儒家的立场,痛心疾首地将亡国归咎于庄、老玄谈,如干宝(?—336)在《晋纪总论》中曰:
“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是以目三公以萧杌之称,标上议以虚谈之名,刘颂屡言治道,傅咸每纠邪正,皆谓之俗吏,其倚杖虚旷,依阿无心者,皆名重海内。”
这正是清谈的流弊。从学术和文艺的立场来看,清谈就像当时知识分子们灵魂的姿态,潇洒出尘令人企慕;但从经世安邦的立场来看,身居要职却虚谈是务,当然会导致误国。然而,误国的根本原因不在谈论庄、老,而在于由此学而生出的“名教即自然”论。
东晋“格义佛学”与《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