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宗从小到大,只会支使别人,哪里还想到自己也会吃拳脚。挨打处顿生红肿,痛的滋味确不那么好受。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谁都一样。不一会儿肚子也饿,身上又凉,从里到外没个热乎处。好不容易挨到一家门前,台阶上有一小厮在啃饼。陈朝宗瞅着来气,上来了少爷脾气,朝小厮就一个暴栗。“你在吃饼,叫老爷饿肚子,还不快端点心来。”这小厮被暴打得满眼冒花。看这人模样,不象士绅官宦,又不象庶民百姓,衣服还只有内衣无外衣,抖得是哪门子威风?怕是这小子穷急,不知天高地厚了吧?那小厮稳住神后,当胸就是一拳。又把陈朝宗实实地打了一顿。陈朝宗没学会“哎哟”,象打在一个草包上,全无一点声息。那小厮打累了,没兴致了,才骂骂咧咧地走了。陈朝宗吃了亏,再也不敢摆少爷的谱儿了,见到小娃也叫“大爷,行行好,打发一碗稀米汤吧!”饥一顿饱一顿地往回挨。
这天到了夷陵地面,听人风传朝庭要选太监。陈朝宗暗忖:我这样回去,如何见二老?还不把大牙笑掉?不如当个太监,熬个出身,也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唐时当太监要到官方指定的地方去净身。挂档、净身、疗养、饮食、医药的费用合起来得用一百两银子,一般人家花不起。陈朝宗跑去一看人山人海,没处筹措这笔钱不说,这工夫也陪不起。一打听还有自己净身一说,就喜不胜喜。一个人躲在一座破庙里,用捡来的一把破菜刀,揪住那对肉蛋蛋,也不晓得利害,“吱溜”就是一刀,鲜血迸射,扑了满脸。刀钝,一下子还不行,还得象拉锯一样来回十几下才行。痛得他是脸色刹白,心脏乱颤,嗓子发甜。嘴里不知骂谁,一个劲地乱骂不歇。抓几把香炉里的灰,胡乱抹上厚厚的一层,血还是滋滋地往外渗。眼前一黑,金星乱迸,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恍惚间,两腿正中象有人在糊辣子面,钻心地痛。睁开眼睛一看,一只狗在津津有味地舔那腿间的淤血,另一只狗在着力地咀嚼那对特殊的点心。他想起说书先生的一句话:“虎落平川遭犬欺。”可能就是如此欺法吧?他自嘲干笑两声,狠命地挣起身,用石头驱赶两狗,打的嗷嗷乱叫,算是捡回一点尊严。
府衙面试,头一考就被涮下来。那虔婆搬开两腿,迭声乱叫:“不洁不洁!”那年月有专门从事这项手术的人叫“阉老”,有一套完整的手术程序,然后才开具“证明”。想省点银子自阉的先拿钱贿赂“阉老”。阉刀锋快,一刀下去,象蚂蚁咬了一下,没啥痛楚就把事办了。谁敢拿身价性命自己动手开玩笑啊?陈朝宗哪知道这些?知道了也无钱送人,这就怨不得别人,只好自认倒霉。
那年又碰上归州闹灾,赤地千里,饥民相食。陈朝宗两天两夜滴水未沾,人瘦的脱去本形,活脱脱一付猢猕嘴脸。一处店门前有一幌子,上书:“拔牙一颗,付银一两。”陈朝忠想:这倒是个好主意,先弄点吃的再说。主意一定,进店来坐在凳子上嚷道:“拔牙拔牙,拔完结帐。”拔牙郎中正愁着生意清淡,衣食不接,财神爷上门,还有不乐的?“客官请上座,在下这就伺候”。忙颠颠地拿来一盘大中小号的钳子。“客官拔牙几颗?”“全拔全拔?”郎中奇怪,拔牙哪有拔全嘴的?管不了哪些,又不是我叫拔的。郎中使出牛劲,直拔得血沫子乱喷,手腕子发酸。完事陈朝宗伸出手掌,搬着手指:“我替你算过了,一共二十四颗,要付二十四两,这帐好算。”
“算得对算得对,客官学问精深,哪有算错的理儿呢!”
“那请付银两吧!”
“是的,请吧!”
“你连付银两也不晓得?”陈朝宗指那幌子,“白纸黑字,你还赖账不成?”
郎中半天没闹明白,这下总算清楚一点:“错了,那上面写的是我拔牙你付帐。”
“这就怪了,好好的牙拔它做甚?还不是缺点钱花,才遭此苦楚。”
“你付我银!”郎中急的双掌拍得山响。
“你付我银”陈朝宗双腿跺的房颤。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就你揪着我,我拽着你,朝县衙奔来。陈朝宗抓起鼓槌一阵乱敲,险些把鼓给敲破。县太爷的小儿过百日,正大宴宾客,鼓声把客人几双筷子都震掉在地上。还以为发生了大案情,县太爷不敢怠慢,作揖四方:“多有得罪。”当即升堂,衙役排开两厢,威风八面,等到原告被告讲清事由,县太爷气的七窍生烟,把惊堂木都拍碎了:“大胆刁民,为这些芥末之事也来滋扰公堂,可见你等不是良善之辈!”原被告顿时悲恸于地:“青天大老爷在上,小人冤情不浅,还望青天大老爷作出明断。”县太爷不耐烦,拿起笔来胡乱判了此案:“原告学识欠缺,书写不清;被告愚昧不识,求财心切。各打五十大板,不得缠讼。”这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破船又逢顶头风。陈朝宗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凄惨掺如丧家之犬,急切切如漏网之鱼。
秋去冬来,朔风呼号,偏地皆白,陈朝宗只有几件单衣,早已是鹑衣百结,不知是何颜色了。肚里没食,愈发凉透心肺。无意间看到一棵树上搭件新棉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他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袄子上了身,才有了些暖和的快意,步子也迈得结实。可没走出多远就被人抓住。原来这村一家富户被盗,人丁四下路口看牢,连鸟也插翅难飞。毛贼见状,就用了李代桃僵之计,用脏物引来替死鬼。
陈朝宗被打得死去活来,逼着交待脏物现在何处。他大喊冤枉,反问一句:“老一班少一辈的,看我这模样象个贼么?”那些人一细瞅,可不是,枯瘦如柴,鬼不鬼人不人的,风一吹要倒的身子,确不象破门撬锁的小偷。就找来柴刀,齐刷刷地砍掉他五个指头解恨。
年末,陈朝宗总算到了家门口。门上挂两个大红灯笼,鞭炮声此起彼伏,弥漫硝烟,除夕气氛很浓。他眼眶中滚出黄豆大的泪珠;要不自找一番折腾,还不是在这里大呼小叫,呼婢唤奴么?又一手加额,庆幸还能活着回来,没把尸首丢在外乡。
这时一个披貂皮大氅、捧手炉的贵妇人从屋里出来,陈朝宗还认得是自己的媳妇,只是巳无往日的威风,悄悄地上前拉她的衣角。
贵妇人柳眉倒竖、杏眼园睁、骂道:“鬼花子,找死!你可知道规距?腊月三十不舍饭。”
“晓得晓得!”
“那你还不快滚!”
陈朝宗忙道:“我不是花子,我是你男人,难道你认不出来了么?”
贵妇人见他腿间流血,脸如菜色,一手地无指,一嘴无牙,身上臭哄哄,衣不敝体,还来讨老娘的便宜,伸手就是一耳光:“放你娘的狗屁,我还是你姑奶奶!”
陈朝宗在外当孙子当惯了,气总硬不起来,只是哀求:“姑奶奶,我不扯慌,我真是你男人。”
贵妇人见赶不走,大声尖叫:“快来人啦,快来人,有贼!”
一帮人闻风赶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陈朝宗打倒在地。贵妇人气仍没消:“也不看看老娘是谁,讨便宜也不看看地方,来人,给我撕他的嘴!在这儿给他过年!”家人听这话音巳明白是啥事,打得更不留情面。
陈百万和老夫人闻声赶来,分开人群,细细端详。虽然这人相貌丑陋,但脸形骨骼还认得出大形。“混蛋,还不给我住手!”
“儿啊!”俩老紧抱陈朝宗哭开。“在外一年多,你咋混成这般嘴脸?派出去找你的几拨人到现在还没回来!赚钱不指望,也该给家里一封信,是死是活,也该有个明白话呀!”
“晓得晓得!只是儿不会写字。”
家人见惹了祸,瞅空儿溜了。贵妇人怔怔的,她不敢相信眼前的花子竟是自己的男人。
陈百万问:“你在外准是不务正业,抹牌来赌,把银两赌尽了吧?”
陈朝宗伸出没手指的手掌说:“爹呀,你看,儿的手指都没了,剁了,我拿啥了赌?”二老见这残手,心痛地大哭起来。
老夫人又说:“准是在外头好吃懒做,把钱都丢到酒楼饭庄里去了吧?”
陈朝宗咧开嘴道:“我的妈,你看好,我一颗牙都没了,我咋吃咋喝?”
媳妇忍不住,也问道:“外头的窖子多,骚女人数不清,你免不了寻花问柳、嫖光了盘缠,落了如此的下场?”
陈朝宗不听则巳,一听泪如雨下。顾不得羞丑,当众褪掉裤子,赤条条地站着:“嫖?我拿啥嫖?夫人看真,我那对宝贝疙瘩早就没有了”。
媳妇看他两腿间啥也没有,空空荡荡的,顿时憋过气去,好半天缓过气,嚎啕大哭,一扭身就跑了。陈百万长叹一声:“子不教,父之过也!”
陈朝宗恶嗜不改,又是迭声叫道:“晓得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