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故事卷(文摘小说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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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棋妖——王洁

你下棋时,她正向棋摊走来。那年她跟男友一起到武夷山上祈祷爱情圆满,在下山路上,两人为一个观点的不同不欢而散。圆满成了一场虚幻。怎么也没想到,在武夷山下的这座城市遇见会写诗又擅长下棋的你。

后来,她在众人吃惊的眼光中,坦然坐在了你对手的位置。

手谈已很投缘,可黄昏也已经迫近。面对必然的分别,他们中的一个提议,一人讲一个关于围棋的故事,也算是一种缘。缘聚缘散,聚散皆是缘。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了另一个的响应。

你先讲啊,女士优先。他说,于是她先讲。

下面就是她那天讲述的《少年棋手的故事》:

许多年以前的一个早晨,天还没大亮,砍柴少年游已经把砍的两大捆柴绑好,堆在后山坡垭口上了。多少年来,他总是在这个时刻完成工作,然后独自一人等待日出东南。他喜欢看日出,说不上什么原因,喜欢就是喜欢。当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从东南的云层中,破土而出的时候,大山也给照亮了起来,万物在温暖的巨手中顿时变得生机勃勃。

可这一天,山垭上多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老人。

老人在昏暗的光线里独自一人下棋。

少年游吃惊地问:老人家,你看得见棋吗?

老人回答:你心中有棋,眼前就有路。

游说:啊,这跟我在夜里砍柴一个道理呀。虽然没有光亮,我的柴刀,从来没有伤过我一根指头。

老人不由自主多看了游一眼,他和蔼地对游说:成材的树木,不用人削。你跟我学围棋吧。

惊喜之余,游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他说:为什么教我呀,我只是一个砍柴娃呀!

老人回答:我只把我的技艺交付给一个值得交付的人。

后来游成了民间一位知名的棋手。他的师傅路走的时候,将一副珍贵的云南围棋(又称云子)留给游。游后来在棋坛的显赫业绩和运气,都是这副云子带来的。直到有一天,他离开人世前,他将未成年的女儿叫到床前,将这个故事和嘱托一起留给了女儿。

那个叫游的棋手,就是我的父亲。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寻找这样一个人可以将这故事和嘱托交付出去的人。

他由衷地说:你的开头真好!故事真美啊!你后来找到这样一个人了吗?

她说:没有。但我会找到的。

他说:那我就提前祝福你。现在该轮到我讲了。

我讲的目是《古代棋手的故事》:

说是古时候有个叫张生的书生(古时候的读书人大多叫张生或者柳生),自幼饱读诗文,爱读闲书,下得一手好棋。可能是生疏了八股,屡考屡不中。这年又逢会考,独自行走在赴京的一条黄色大道上。正是阳春时节,桑麻遍地,柳绿花红,美好景致张生却视而不见。道上行人几乎绝迹。只是偶遇几个赶考的富家子弟策马急弛而去,马蹄扬起的灰尘,一下遮住前方景物,四周顿时一片纷纷扬扬的混乱。一路风餐露宿,连续数日,张生再也没有遭遇过一个行人。背井离乡的凄凉爬上心头。他甚至听见肩上的包袱里,笔墨纸砚相互私语的声音。

这天,张生来到一个三岔口,又饥又渴。他发现山脚下有一条小河,就沿着一条柳树成荫的小道,往河的方向走去。这一走,居然迷失了方位。明明一条清澈的河流,却消失在灌木丛中。张生迷路后,不知怎么,就摸到了一座林中花园里。那里,有一个小木屋,一位绝色女子胳膊支着粉腮,端坐桌前愁眉不展。张生上前问路,被小女子请到跟前坐下,原来女子所愁,竟是一个残局。

你知道,好棋者是忍不住手中技痒的。再加上小女子绝非等闲的花容月貌,一介风流才子张生,自然要伸出慷慨援助之手。扫了一眼棋局,张生心里已经有了活棋的步骤。

抬起手正欲出招,不想那小女子开了口:

我说这位公子,你可要想好了出手哦。

张生心里好笑:想什么?我张生生来就善弈,在棋上所遇就没有过阻碍。这样想着,嘴角就显露出一丝自负来。

好一个胆大书生,也不想想,这旷野之中,数百里野地荒岭缈无人烟。木屋中的绝色女子,不是妖精,就是鬼怪,至少是个喜欢围棋的妖魔鬼怪。哪有良家妇女独身一人在此下棋的!可张生是谁呀。张生是一介文人书生,十足的文学小资青年,又加上会下一手围棋,自然是恃才傲物,不拘一格。当下,将黑棋救活。

这时,他听见小女子又发话了。小女子的话长得像一条无休止的河流,从起源到流向、从水质,到流速,无所不包容;又像电影里的长镜头,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循环数遍,最后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放大并定格。眼前的黑棋白棋,渐渐模糊了;小女子的面孔,也渐渐模糊了。张生困啊,他听见小女子说这都怪你自己不问清游戏规则,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下啊!我在此等候了20年,就是等一个能使我的残局活下去的人,成为我的盖世棋谱。哈哈哈哈。

张生在她的笑声里渐渐睡去。他真不愿意睡去啊!因为他预见了那条河流将要带着他抵达的位置。他想说不行,我还要进京赶考呢。可是晚了,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听得懂了。

他变成了一张棋谱,握在棋妖潮湿的掌中。

她说,不对。关于张生的故事,我知道的,还有另外一个结局。

我来讲吧。

《古代棋手的故事》(另外一种结局):

张生走进小木屋时,眼前一亮。他看见的并不是绝色女子一个人,那女子一看就知是一个大家小姐,不是什么棋妖。对面坐的,是一个陪她下棋的侍女。张生行了大礼,说明是迷了路,并无打扰她们雅兴的意思,顺便拿起一粒白棋替小姐补上一子。小姐一见张生善棋,不由得深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侍女说:小红起来,让公子下一局。张生受宠若惊,竭力奉陪,整个人已经是飘飘欲仙。不觉天已全黑,才想起要进京赶考的事情。

小姐说:既然天色已晚,公子何不在舍下小住一晚,也可黑白境界,忘情于山水之间。等到明天一早,赶路便是。

张生谢过小姐。小姐温情脉脉:公子陪我下棋,我当感谢才是。

两人灯下对弈,情意绵绵。等到天明之际,已是难舍难分。小姐眼中含泪:这一去,恐再难相见耳。话音未落,身体开始颤抖。张生就势上前抱住了小姐娇躯,发誓一旦及第,马上娶小姐为妻。

这时,小姐将一粒白棋放入张生掌中:带上它,记住我在等你回来下棋。无论中与不中,快去快回。

数月后,张生落榜归来,他在黄色的大道上犹豫不绝,手里捏着那粒白色的棋子,不敢面见小姐。回家后郁郁寡欢,竟一蹶不振,缠绵于病床上。

次年又临近会考,张生将小姐馈赠的棋子拿在手中把玩。恍恍惚惚中,见一绝色女子翩然而至,叫他:公子,妾身陪你下最后一盘棋呀。便从身后悉悉索索地搬出棋盘,端坐在对面,跟张生对弈起来。连下三局,张生三局两胜。女子起身告别。张生抱住不放。女子眼神幽怨,对张生叹道:公子且松手,此时晚矣。去年小女子教你无论中与不中,快去快回,公子一心科第,错失机缘。此次一别,天上人间,永无相见之日了。掩面号啕而去。

张生奋力追赶,追到当年与小姐相遇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花园、木屋啊!只剩下残垣断壁、一片荒草和荒草里疯长的几株野花。

故事讲完了。他们都不再言语。

小树林不远处的广场上,一个拉二胡的艺人,盘腿而坐,他悠扬的琴声,扯长了星空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