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工了!”杨成启摆开领队的架势,“吃过中饭,派四个人去挑粮。中午看工具、点炮留给昝疤子。”
工地上又是一片喧闹声。
一块千斤巨石,被六个民工掀下了路基。巨石在滚动中发出“轰隆”“轰隆”巨响,巨石沿途撞倒了碗口粗的松树。巨石碰到岩石上,“腾”地飞越起数丈再落下,直到听不到声音了。民工把这叫“放擂石”。
午饭号响了,工具被收集在一起,人们纷纷朝回走。吃饭、做活、走路都得抢时间。中午饭是连去带来两小时。在工地上,这两小时留给点炮员,所有上午填药装炮的,一律在这个时间里放。下午放炮时间是五点半,太晚看不到点炮。中午看工具和晚上点炮的任务,昝疤子一来就给安排上了,是对昝疤子的信任和考验,虽然比别人干的多一点,对于他这个随遇而安、与世无争的人来说倒也忙中偷闲。中午看工具时,他把上百件工具搬成一堆,然后在那桦木车斗里放平身子,把这难得的休息时间利用起来,美美地睡一觉。上工来的人把饭送来,可以在别人干活的时又慢慢地品尝冷饭,细细地嚼。讲究的人说吃冷饭对身体没有好处,对劳动强度大的人来说,就是吃生铁块子,也会熔化成清水屙出来。全大队担当的路段一百米长,其中大半是岩石,土话叫缸渣子石,战线长,炮位多,常常是后边的还没点燃引线,前头点的炮就响了,伤人的事情经常发生。那些年,连钢钎淬火还要斩一截下来落腰包,其它物件更不放过。炸药雷管经常有人偷,导火线外皮缠的六根白线有人剥去。被剥去白线的导火线光剩个药芯子,很容易碰洒火药和燃烧速度加快。装炸药规定是一米深的炮眼装一尺深的炸药,民工为了早回家,常常是一米深的炮眼装二尺深的药,爆炸力非常强。炸飞的石头飞出五里多路。
当然,点炮人必须胆大心细,遇到紧急情况不慌张。点炮也有它的乐趣。点炮之前,到各个炮位熟悉地形,掌握炮眼的深浅,导火索的长短,估计燃烧的时间的间隙。在事先选定的路线上连续点燃各个炮位,边点炮,边朝避炮洞靠拢。直到最后一炮点燃时,以最快的速度奔跑,最敏捷的越过乱石块和横七竖八的树杆和树根,躲进避炮洞。等不到落定脚步,轰天似的响声便震破耳膜,紧接着便是盆子大、碗大、拳头大、铜钱大石雨和灰尘扑过来。炮火发射出来的石头,哪怕只有钢崩大,也能和子弹一样致命,更不要说被炮崩起来后又落入地面上的大石头。石头的冲击力,连避炮洞上盆子粗的树干也给砸断。炮响后,整个工地还是灰尘和火药味,点炮人摸索着朝回走,炮火一边响,点炮人一边数数,共有多少炮,响了多少次,心中记得清楚,以免出现瞎炮。到第二天,掏瞎炮是最危险的活儿。
半月前,一个大罐子炮中导火索由于拆白线的缘故碰洒了火药,没点燃,第二天去掏瞎炮时,搁了一夜的二十来斤炸药全湿了。这种由硝酸氨掺煤油配制的炸药得放在锅里重新炒后才能用,饶志水把炸药拿回工棚炒的时候,散落的雷管没有清理干净,雷管受热后引起锅内火药爆炸,当场把灶前烧火的、灶旁准备作饭的、还有两个“病号”在旁边看炒药的以及饶志水五个人,在一声爆炸的响声中随着八间工棚一起飞了。有了这些教训,全路段规定,瞎炮一律不准再掏,如果出现瞎炮,在距瞎炮一米远的地方另打炮眼,装药后重新起爆,用这一炮来引爆另一炮。
傍晚下工是在五点半,对于食不饱腹,困及全身的民工是大赦。大家急不可待地收拾好工具,飞跑着奔回工棚,去享受那半斤苞谷糁子,带着疲劳一天的身子躺在松毛当瓦、竹子当铺的“席梦思”上抽旱烟、扯淡话。被山风洗净的工棚,重新又弥漫着烟味、汗臭味。晚上学习时,大家又围在一起,蔡里荣洗锅去了。下河口挑过百货,到四川挑过盐的许道方五十来岁,经的多,见的广,常把他那“三步两打杵”、“夜盖死人被”、“小店艳遇”等风情故事讲给大家听,说“古迹”的人得的报酬是按满了烟袋锅和火镰、纸煤。好奇心重的小伙子吃饭时,就把自己家里带来的酱豆、豆腐丁拿出来,自己舍不得多吃,慷慨地给许道方添上冒尖一筷子,其目的是为了使许道方继续说个人的“历险记”。以此来度过寂寞、单调的夜晚。
解放初,物资靠人挑,年青力壮的许道方经常被派去挑搬运。大办钢铁时,他又被派到西南山区砍树烧炭炼钢铁。在那里,漂亮的女人没有几个“亲家”(指野男人),被人说是“没本事”和“没得用”。“亲家”越多,越显得女人有本事。有的女人为了拉拢“亲家”,用腊肉和苞谷酒来引诱。女人和男人睡在半夜里,偶然摸来一个“亲家”时,床窄的,女人叫自己男人睡另一张床上。只有一张床的,女人叫自己男人睡另一头,自己陪着“亲家”在这一头翻动。到了天亮后,女人早早起来做好饭菜,喊两个男人起来吃饭。当家的男人还得在吃饭时给半夜来的不速之客敬酒,还要说“多谢关照”。那时,许道方正值年青力壮,听的见的和自己经历的,真如猫儿见腥,染缸里捞不出白布来。自己所挣的钱都变成了汗毛巾、圆镜子、香皂等小物件了,而守在家里的老妈妈得不到赡养,下巴壳子搁在床邦子上归西了。由于许道方放浪形骇,弄得孑然一人,近五十岁的人还是单身汉。正是情欲旺盛之时,去年端阳接老姑娘回娘家过节,用酒灌醉了姐姐,然后……姐姐临走时砸了锅掀了灶。邻居去的时候,姐姐骂了一句:“不成气候、不要脸的东西……”就拉着五岁的外甥哭着走了。
深秋的月亮挂在西山头上,正当大家听得兴趣正浓的时候,出去挑粮的回来了。
粮食挑子还没搁稳,杨冒娃就向大家说:“我今儿看见女人了!”
“什么?女人?”许道方口水加粘液都出来了。更多的人拥上去问杨冒娃,在哪里看见女人?来这工地六个多月了,除了山还是山,除了工地还是工地,除了男人还是男人。女人几乎天天挂在嘴上,可一听说见到真的女人,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下午去挑粮,从城里来了一车子宣传队员。路不好走。车走到我们面前,我的妈呀,尽是那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一个个粉团团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说到这里,杨冒娃擦了一把口水,“嘿,车子一晃就过去了,那些女人还向我们招手快来呀,搭车呀!真好听!”
“吃饭,吃饭!”蔡里荣把留的苞谷糁子热了热,喊他们吃饭。
“我们吃了,在路上吃的。”昝疤子说。
“谁叫你们挖公家粮做饭吃?”杨成启听说他们见到了女人就一肚子火,又听说在路上做饭吃,肯定又是把挑的粮食挖着做饭。“过称秤,少多少扣你们口粮!”
粮食一过秤,四个人挑的四百斤粮食一两不少,还多出半斤来。昝疤子说:“我们没吃公家的口粮吧?”
“挑粮人每人下午记七分工。”杨成启给自己找台阶下。
原来,四个人走在路上商量好了,几个人的布袋和八股绳合在一起,又装了一个四斤多重的石头,先在秤上称出重量来,然后去装粮食,装粮时偷空把石头扔了,这样,称的粮食就多了四斤多,做饭时约估着舀出来下锅,美美地饱食了一顿苞谷糁子。
粮食是大家命根子,过秤无误后,又追问起看见女人的事。
“嘿,没走好远,汽车就陷进坑里去了,大坑的黄泥巴吸住了汽车轮子。一车子女人叽哩哇啦地叫我们去帮忙推车,我们搁下粮食挑子,下去掀车。掀车时,一使劲,车一动,你猜那车上女人怎么着?”
“怎么着?”大家齐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