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了那只绿边白底,写了很遒劲的字的,漂亮的信封:“谁能写信给我,给一个潦倒的贫士呢?又不是水电公司的通知单。”那么地想着拆开来看对:
晓邨兄:某部长令媛苔茜小姐欲于假期中延请一文学教师,弟颇思推荐吾兄前往;虽非优缺,亦可暂以解决生活,静待机会,见信希即移玉,傅共往接洽,余面谈。
是开玩笑么?真的会有那样的职业毫无理由地飞到我的屋子里边来么?
下午是温煦素朴而爽朗,天上没一片云,亲切的阳光在窗上荡漾着,在我屋子里荡漾着。胡同里忽然有着喧闹的孩子们的声音,而麻雀也在檐前唧喳起来。
妻的病完全好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又在床上坐了一会。
“我们不是很久没去看电影了么?”终于那么地说了出来。
“总有半年多了吧。”
“坐在屋子里真是无聊得很。”
“还是上公园去玩玩吧,公园也很久没去了。”
“公园里边风大得利害!我不是只穿了一件薄棉袍么?”
“再忍受一个月吧。等我领到了薪水,那时我们可以做一点衣服,也可以上电影院。”
“我要做一件墨绿色的丝棉袍。”
“而且我们每星期六要上一次电影院,每星期日要吃一顿丰盛的午餐。”
于是妻望着窗外,为着将来的生活,高兴地笑了出来。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了职业有了固定的收入,而且有了钱——所以笑便花似的在妻脸上开了出来!可是那么细小的一点物质欲望就能使妻满足使妻笑出来,不也太那个么?
十二月五日
昨夜思虑得很苦:我的文学讲义,苔茜小姐的丰姿,一切未来的生活的憧憬在黑暗里织成殉烂的梦:为着这些,到两点钟才睡着。
今天我很堂皇地走进了钟柏生家的那扇金漆的大铁门,那扇我在雨中被关了出来的大铁门,和柏生一同去见了某部长。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从下星期一起,我为五位名贵的小姐的教师了!从下星期一起,我将成为一个有一百五十元一月的收入的自由职业者了!而且,还有进一步做某部长私人秘书的希望。我不需要再冒着雨奔走,不需要再喝陈咖啡,再为明天的柴米而奔走,妻也不需要再为缠绵的肺结核所苦,不需要再穿着薄棉袍回娘家去借钱了!
我很高兴。
十二月八日
是五位漂亮而活泼的小姐,屋子里充满了清逸的香味,风情的笑声,而我是坐在沙发上,喝着上好的红茶,抽着名贵的雪茄,被水汀蒸腾着,做她们的文学教师。她们会说很俏皮的话,走路时有十分优雅的姿势——天哪,是我教她们文学知识,还是她们教我社交趣味呢?我跟他们讲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讲象征诗派,而她们却问我《秋小姐》里的玲子究竟是谁呢;苔茜小姐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据说韩先生的小说都是韩先生自己的故事,可是真的么?”
对着窘住了的我,小姐们全娇俏地笑起来。
跟高贵的小姐们讲文学——这是开玩笑么?还是侮辱?
晚上妻说:“今天教得怎么样?”
“哈!教得怎么样么?我坐在沙发上,喝着红茶,抽着雪茄,屋子里水汀,有可爱的小姐们,她们身上有着清幽的香味,她们问我:‘韩先生你的小说里边都是你自己的故事,可是真的么?’哈!这样的文学教师!”
“那不是很有趣味么?”讲出那样讽刺的话来。
“不是很有趣味么?被人家当新奇的刺激而玩赏着!”
“而且是被五位漂亮的小姐玩赏着!”
对于那样一点不能了解我的愤慨的,嫉妒的话,真使我异样地忧郁起来。在外面奔波,受别人侮辱,不全是为了家么?如果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不会在生活和贫困前面弯下腰来的受了侮辱回来,一点不体谅我的心境,还说出那样使人灰心的话来!我便故意说了使她难堪的话:
“是的,五位漂亮的小姐!”
于是,妻伏在床上,呜咽起来。
我忍不住大声地吆喝起来:“怨命么?你一开头就错了,谁教你嫁了我那样的贫士呢?哭吧!大声地哭吧!”
十二月九日
早上起身,看见痰盂里有一点血丝。妻像有一点寒热,脸泛着桃花色。我摸了下她的前额,烫手得很。
“又来了么?”
她不作声,把被往脸上一蒙,又悄悄地哭起来了。
十二月十日
没有太阳。
妻静静地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一定近她身边就把被蒙了脸很伤心地抽咽起来,接着便咳嗽吐出血丝来。
十二月十一日
天气阴沉得很像要下雪。
小姐们今天穿得特别华丽,在这些飘逸的裙角和精致的鞋跟前面,想起褴褛的,憔悴的妻,心脏古怪地痛楚着。
上完了课跑出来,外面在下着霏霏的雪珠,那些潮湿的细雨和雪珠浸透了我的薄棉袍,湿透了我的肌肤,直刺到我的骨髓里边。咬着牙走回家,只见二弟也回来了。见我棉袍全湿了,便把他自己的丝棉袍脱下来,道:
“快穿了我这件袍,把棉袍脱下来,搁在椅背上晾着吧。”
妻在房里听见了,跑出来道:
“贱人,你穿叔叔的棉袍,叔叔又穿谁的袍呢?”
我不由笑了出来。
“还不跟我来。”
跟她跑进房里,她叫我脱了袍睡在床里,找些旧报纸和硬柴搁在炉子里烧,把袍给烘着。
我躺在床上问道:“今天好了些么?”
她不理我。
这时我忽然想起不知哪里看到的一句联语,便说道:“至亲至疏夫妻,夫妻真是冤家!”
妻把烘干了的棉袍往床上一晒,眼泪像断了串的珠子似的挂下来。
十二月十二日
起来时二弟已经走了,把他的一件丝棉袍放在我床上,把我的旧棉袍穿着走了,妻瞧见了,指着我的鼻子说:
“你瞧,叔叔怕冻坏了你,情愿自己冷,穿你的旧棉袍,把他的丝棉袍给你穿。天下就是你一个人是没良心的!”
没有良心么?天良和同情,善和智慧是从贫穷产生的,而我们都是穷乏的人呵!
十二月十三日
上午给《自由谈》写了一篇文学上的感情与想像,写完时已经十二点三刻了,便匆匆地吃了饭,赶去上课。没起来吃饭,躺在床上的妻见我出去,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妻的心眼越来越多,气量越来越窄狭,我真不懂怎样伺候她才合式。回来时还没坐定,她便冷冷的说道:
“做文学教师,跟小姐们谈谈笑很有味吧?”
“薇,你这话怎么讲呢?”
“不是吗?你不是连饭都来不及吃吗?”
“好的,既然你这么多心我便写信去辞了吧。”便赌着气写了封辞职书,贴上了邮票,拿去寄了。
寄了信回来,看见妻已经哭肿了眼,觉得痛快起来,索性再刺她一句道:
“现在总可以安心了吧?”
把她气得噤了半天。
十二月十四日
妻坐了一夜,也不说话,也不哭。
下午她静静地跟我说道:
“晓邨,我从认识你到现在,三年里边也没什么亏待你;你穷也穷了很久了,我也不曾说个半句怨言,我总算对得起你了。”
那样没来由的话!
“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对你不起么?”
“你么?你近来态度变得很利害很容易发脾气,譬如昨天吧,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你便把事情辞了。我很明白你是讨厌我,你生怕赚了钱我要你做丝棉袍子……”
听了那样的话,我不由气横了心。“是的,你怨命吧!你哭吧!为了你的墨绿色的丝棉袍子,为了你的每星期六的电影,为了你的每星期日的丰盛的午餐,你哭吧!”
可是出于意外地,她却笑了起来:“哭么?我为什么要哭呢?你这不是明逼我走么?你的母亲年龄也不小了,你做儿子的刚找到一份职业,也应该好好的做,让她也吃得好一点,穿得暖一点,你为了我一句话,便借此辞了,今天还说那样的话——这不是明逼我走么?”说着,她像蹑自己说话似的,喃喃地:“走吧!走吧!我是看错了人。”
我忽然觉得异样地孤独起来。于是我站起来走了出去……
十二月十五日
昨晚醉得太利害,今天还在头痛,在床上躺了一天。
薇是走了!她的消瘦的,憔悴的影子将永远从我身旁消逝了!昨天我回来时,屋子里还是那么静悄而荒凉,家具还是摆着那样发霉的脸色,可是我有一种预感,一种诡秘的预感。
“薇!薇!”绝望地喊着时,妈说道:
“你出去以后,她悄悄地哭了一回,便走出去了——”
“有跟你讲到哪里去没有?”
“没有。”
我惘然地走了出来,走进一家小饭店,我独自地喝着白玫瑰,喝到十点钟,心里还是很清楚,可是回到家里,看见了空着的卧房时,便糊涂起来。
“薇!”
没有人。
于是扑在床上,掩着脸,上阵悲楚涌上来,我便像一个孩子似的,大声地哭起来了。
十二月十六日
记些什么呢?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写在这里呢?
十二月十八日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
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薇,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十二月二十七日
今天收到了第一特区法院的传单,是薇请律师跟我提起离婚——为什么一切不幸的事都会压到我身上来呢?
一月四日
今天上法院,薇没有来,据她的律师说是病在医院里。
法官只问了我几句话,就吩咐我们到外面去和解。
一月五日
在薇的律师的事务所等了三个钟头,才会见了他。
他说得简单,很有力。他说:“你的妻子现在病得很利害,住在医院里,没有医药费,她跟你提出离婚,要求一万四千元赡养费,你意思怎么样?”
“你可以带我去见一见她么?”
“有话尽管跟我说,她现在不能见你。”
“薇不能跟我提出离婚,提出一万四千元赡养费的!薇不能的。”
“难道是我诈骗你么?”
“难道薇不知道我穷得一个铜子也没有么?”
“别说废话,你愿不愿意拿出一万四千元赡养费?”
“叫我怎么拿得出来呢?”
“很好,那么我们十一号在法院碰头吧。”便回过头去和别人讲话了,他的态度很严肃,冷静而朴实。我完全给他压倒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讲。
一月六日
一万四千元赡养费!薇,那个消瘦憔悴而善良的薇真能向我,向她的丈夫提出这样的要求么?
一月九日
薇是病着,在医院里,黄着脸躺在纯白的床中上,也许她是把被蒙着脸,悄悄地在哭着,而且咳嗽着,从灰白的嘴唇旁吐出鲜艳的血来吧?而我是不能看见她!
一月十一日
今天在法院里还是看不到薇。
他们不让我跟薇说一句话,就判决了我跟她离婚,判决了我负担一万四千元赡养费。
我一句话也不说,在法庭上我沉默着,我不提出抗议——抗议么?向谁抗议呢?向命运提出抗议么?
一月十三日
我怀念着薇!
一月十七日
过去了的,黄金色的,春花春月的好日子呵!
一月十九日
后天是付款的日子,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等命运把我送到监狱里去。
我不再为生活而忧虑!我是在享受可爱的怀念,和一个饥饿的身体,一个空洞的心脏一同地。
一月二十日
母亲为了我一夜没有睡,我听着她躺在床上反覆着身子。
是的,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穷困而被命运愚弄着的儿子,而她是一个老年的,有着凄凉的暮年的母亲。
一月二十一日
母亲把二弟叫了回来,陪着我一同上法院去。
十点半,庭丁点了我的名字。我走了上去。
法官问我:“把钱带来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带来?”
“没有钱。”
“几时可以有呢?”
“一万四千元!几时才能有呵。”
这时薇的律师站起来道:“被告有意狡懒,请堂上押追。”
法官又问我道:“你还是愿意出钱?还是愿意坐监。”
薇能做这样的事么?那是法律,保护我们的人权的民主国家的法律做的事。
法官看我不说话,便拿起笔来一面批,一面说道:“那么只好押起来了。”
这是完全在我意料之中的,可也是完全为我所不能了解的,庭丁:“先生,请你跟我来吧。”那么地说着时,我便茫然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法庭。在走廊中,在数不清的,好奇的眼光中走着。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哀怨,也没有羞辱,只看见庭了的阔大的,穿了黑色制服的背脊,送葬者的背脊在我前面摆动着。而母亲却从我后面哭着嚷起来:
“晓邨,我五十开外了,还要瞧你坐监么?我为什么要生你出来呵!”
真的,为什么我要被生出来呵!
一月二十二日
二弟今天跑来看我,说母亲回去就发寒热。
一月二十七日
到这里来已经七天了,二弟那天来了以后没来过,母亲的病不知怎么样。
在这里我还要被羁押五十三天——五十三天,这悠长的岁月!
一月二十九日
二弟来了,这十天他人瘦了一大半。他说母亲病得很利害。他没说第二句说话。我懂得他的沉默。懂得他的沉默里边的愁虑和悲郁,因为我自己也是时常沉默着的。
二月五日
今天早上九点钟的时候,二弟跑了来站在栅门外面,脸色很难看。他的嘴像在抽搐着。他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的脸,终于说道:“母亲昨天晚上四点钟没有了,还没收殓,我现在还要去张罗钱。”说着递给我两道纸头道:“这是律师送来的,早几天因为母亲病得利害,所以没拿到你这里来,——而且拿给你也是没法子的。”
我看那两张纸时,一张是薇的律师写的:
“尊夫人于本月一日病故于闸北平民医院,请即前往收殓。”
一张是医院给律师的通知单:
“三等十四号病房陈小薇女士于三月一日病故,请希前来收尸。”
我把两张纸扔了,没说一句话。
二弟又看了看我的脸,看了看天,道:“我去了。”
我望着天,不说话。
在天边照耀着的不是圣洁的晨阳么?
二弟去了。
我掩着脸走进去,在木板床上坐下了。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站起来,走到小方窗前,抬起头来,从铁栅中望出去,在外面的自由世界里是静谧而温柔的黄昏,可是不知从哪里,无边无际的寂寞掩进来,充塞了这寒冷的水门汀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