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
十一月十八日
温煦的,初冬的阳光散布在床中上,从杂乱的鸟声里边醒来望见对家屋瓦上的霜,对着晶莹的窗玻璃,像在檐前唧喳着的麻雀那样地欢喜起来。
静谧,圣洁而冲淡的晨呵!
面对着一杯咖啡,一枝纸烟,坐在窗前,浴着阳光捧起书来——还能有比这更崇高更朴素的快乐么?
洗了脸,斜倚在床上,点了昨晚剩下来的半段公司牌,妻捧着咖啡进来了。咖啡的味像比平时淡了许多。
“咖啡还没煮透呢。你看颜色还是黄的!”
“再煮也煮不出什么来了,这原是你前天喝剩的渣我拿来给你煮的。”
“还是去买一罐来吧。”
“你荷包里不是只有两元钱么?后天还要朵米,哪里再能买咖啡。”
听着那样的话,心境虽然黯淡了些,可是为着这样晴朗的冬晨,终于喝着那淡味的陈咖啡,怡然地读着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了。
十一月十九日
妻昨夜咳了一晚上,咳得很利害,早上起来,脸色憔悴得很。疑心她的肺不十分健全,可是嫁了我这样的贫士,就是患着肺结核,又有什么法子呢?穷人是应该健康一点的,因为我们需要和生活战斗,因为我们和医生无缘,而且我们不能把买米的钱来买珍贵的药材。
十一月二十日
望见了对面人家从晶莹的玻璃窗中伸出来的烟囱,迟缓地冒着温暖的烟时,妻凄然地说:
“我们几时才能装火炉呢?”
“早咧。”
“可是晚上不是屋瓦上已经铺了很厚的霜么?”
“可是我们不是应该像忍受贫困那样去忍受寒冷,在寒冷里边使自己坚强起来么?”
“你不知道我晚上咳得很利害么?”
“不过是轻松的流行性感冒罢咧。”
“我知道你是存心想冻死我。”
对于这样歇斯底里的,不体谅的话,不由生起气来:“那么为什么要嫁我这样的贫士呢?”那样地嘲讽了她,为着避免跟她吵闹,便走了出来,走到街上却后悔起来了。是十一月,是初冬的天气了,我可以忍受寒冷,可是有什么理由强迫穿着一件薄棉袍,为绵延的疾病所苦恼着的妻和我一同地忍受寒冷呢?便当了我仅有的饰物,那只订婚戒,租了只火炉,傍晚的时候在屋子里生起火来。
望着在屋贩熊熊地燃烧着的煤块上面冒出来的亲切的火光,满怀欢喜地抬起头来:“坐到火炉旁边来吧。”向妻那么说着时,却看见一张静静地流着泪的,憔悴的脸。
“为什么呢,还那么地哭泣着!不是已经有了火炉,而且你也已经被忧伤吞蚀得够了么?”
妻注视了我半天,忽然怜悯地说道:“火炉对于我们真是太奢侈了!”
虚荣心很大的妻会把火炉当作奢侈品真是不可理解的事,而且要求装火炉的不就是她么?正在惊奇的时候,她抚摸着我的脸道:“看看你自己吧,这一年的贫困已经使你变成三十岁的中年人了呵。”
摆脱了她的手,在炉子旁边默默地坐了下来,我的心脏像蒙了阵灰尘似的,越来越阴沉了,而在窗外散布着的正是初冬的,寒冷而幽黯的黄昏。
十一月二十一日
开了门,在晴朗的冬阳里浮现着妻的欢欣的脸,才把惴然的心放了下来。妻是回娘家借钱去的,既然带着欢欣的脸,总不是绝望了回来吧。
“有了么?”
妻不说话,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元钱的钞票来。
“只有十元钱么?”
“你不是说只要十五元么?她们也只有二十元钱,我哪里好意思多拿呢。”妻紧紧地捏着那两张五元的钞票,毫无理由地笑着说:“你看这不是两张五元的钞票么?簇新的中央银行的钞票么?”
原来妻的欢欣不是为了明天的生活问题得了解决,却是为了好久没有拿到五元的钞票,今天忽然在手里拿着两张簇新的钞票,享受占有权的实感,才高兴着的。
对着十元钱,吃了晚饭,终于对自己的命运愤慨起来:“我们还是到回力球场去搏一下吧。反正十元钱总是不够的——运气好,也许可以赢点回来。”
“万一输了呢?”
“如果仔细一点总输不了十元钱的。”
“也好。”
在路上,妻还叮嘱着小心一点,用一点理性,别冲动。
“那还用你说么?”我还得意地笑了她。
到了回力球场里,输了四元钱以后,我便连脸也红了。
“命运对于我真是那么残酷么?我不是只有五元钱的希望,很谦卑的希望么?”
忿然地走到买票的柜房,把剩下来的六元钱全买了三号独赢,跑回来坐到妻的身旁,裁判者的笛子尖锐地吹了的时候,为着摆在眼前的命运,嘴唇也抽搐起来。
一号打了一分,三号上来了,浑身打着冷噤睁大了眼。碰碰地,球在墙壁上,在地板上响着。我差一点叫了出来;球不是打在墙壁上,是打在我的心脏上面,在我的心脏里边撞击着。等三号把一号打了下去,心脏是那么剧烈地,不可忍受地痛楚着,只得闭上了眼。
“脸色怎么青得那么利害?”
“不行,我已经出了好几身冷汗。”
“你摸一下我的手!”妻把冰冷的手伸了过来。
这时,场子里哄闹起来,睁开眼来,只见三号又把六号打了下去,打到四分了。我把三张给手汗湿透了的独赢票拿了出来,道:“你看,我买了三张三号独赢呢。”
妻紧紧地捏着我的手:“这一分——祖宗保佑吧。”
二号一上来就胜了三号,连打了五分,我觉得整个的人坍了下去,可是我却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走出了回力球场,走到冷僻的辣斐德路,在凄清的街灯下,听见妻终于在身旁低声地哭了起来。
十一月二十二日
到××处去借钱,在他桌子上看到日久的世界文学上把我那篇《秋小姐》翻译了出来,还登了我的照片。没有办法不笑出来,很高兴,觉得一年来的贫困对于我并不是太残酷的,觉得自己忽然年轻了一点。
怀着这本杂志,匆匆地跑回家去,给妻看了,又给母亲看了,想把自己的欢喜告诉她们,只苦说不出话来。
可是母亲冷冷地说:
“这荣誉值得几文钱一斤呢!”
十一月二十三日
在永安公司门口碰到钟柏生,刚想招呼他,他却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不认识我似的走了过去。
柏生和我是十年的同窗,从中学到大学,他没有跟我分开过,我们总是在同一的宿舍里住,选同样的课目;毕业了以后因为忙迫和穷困,差不多和他断了音讯;等他做了官,看看自己的寒枪相,简直连写信给他的勇气也没有了。可是一个忘形忘年的老朋友,竟会摆出那样势利的样子,虽然生性豁达,对于纸样的人情,总免不了有点灰心。
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敝旧的棉袍,正想走开去时:
“老韩!老韩!”他却那么地嚷着,从后面达达地追上来了。
站住了回过身去,他已经跑到我身边,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晓邨!真的是你么?”
“现在富贵了,不认识我了么?”
“哪里,哪里!我们到新雅去谈谈吧。”
富贵的人时常营养得很好,印堂很明润,谈锋很健。在路上他老是兴致很高地,爽朗他说了许多话。他告诉我许多从前的同学的消息,说某某现在是某院长手下的一等红人,说某某在建设厅做了一年采料科长,现在买起八汽缸的新福特来了,说某某现在做了某银行的协理……只有三年,别人一个个的发达了,我却变成一个落魄的寒儒了!
在新雅谈了三个钟头,末了,他说打算替我找一个固定的职业,还叫我时常上他家里去谈。
分手时,看着他的丰满的侧影,裁制得很精致的衣服,我有了一种乞丐的谦抑而卑贱的感觉。
十一月二十四日
妻病了,有一点虚热,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十一月二十五日
妻有着搽了胭脂似的焦红的腮,瘦弱得可怜。
十一月二十六日
妻穿好了衣服,抹了点粉,像要出去的样子。
“寒热还没有退,就想出去么?”
“想上水仙庵去。”
“干吗?”
“求一服仙方来吃。”
“嘻!你怎么也那么愚昧起来?”
“愚昧么?吃仙方总算有一点药吃,有一点希望——在床上等死不是太空虚得可怕么?”
穷人害了病,除了迷信,除了宿命论,还有什么别的安慰呢?可是那样的迷信,那样的宿命论,不也大悲惨了么?妻开了门走出去时,做丈夫的我,望着她的单薄的衣衫,和瘦弱支离的背影,异样地难过起来。
十一月二十八日
接连下了两天雨,屋子里是寒冷而灰黯。
妻整夜的咳嗽,病势像越加利害了一点。坐在桌子前面,心绪乱得利害,一个字也不能写,也不想看书,听着在窗外淅沥地下着的夜雨,胡同里喊卖馄饨的凄凉的声音,觉得人的心脏真是太脆弱了。
黄着脸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妻忽然说道:“晓郊,你看我这病没关系吗?”
“说哪里话!一点感冒,躺几天还怕不会好么?”
妻摇了摇头,她的样子很像个老年人,她还用一种镇定而疲倦的,衰老的人的声音说道:“我看我是等不到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三个月!还有七个月,那是多么悠久的岁月呵,七个月!我这病不是感冒,是肺结核,是富贵病,我知道得很清楚。”
死么?一个贫穷中的伴侣,一个糟糠妻,一个和我一同地有过黄金色的好往日,一同地忍受着侮辱和冻饿的人——死么?
于是我伏在她身上哭起来。
十一月二十九日
浴着一身凄迷的细雨,敲了金漆的铁门,开了门走出来的守阍捕打量了我一眼,问道:
“找谁?”
“钟柏生在家吗?”
“你有名片没有?”
“忘了带名片了。”
“钟柏生不在家。”那么说着预备关上门进去了。
我连忙说:“你去跟他说是一个姓韩的来找他,他认识我的。”
“跟你说钟柏生不在家。”碰地撞上了铁门。
惘然地站在门口。
是想跟他借钱替妻诊病的,不料人也见不到。再去找谁呢?不会一样给拒绝了么?命运对于我真是连一个妻也悭吝到要抢夺了去么?想着早上在嘴旁咳出鲜红的肺结核的花来的,喘着气连话也说不出来的妻,躲躲闪闪地避着雨沿着人家的屋檐走过去。走到霞飞路,雨忽然大起来,只得在一家音乐铺门前站住了,想躲过这阵雨,没有什么行人,雨只是单调地下在柏油路上,街树悄悄地摆着发霉的脸色。正在愁闷时,听见了一个芬芳的歌声,从雨点里唱了出来: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
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这是从我的记忆里唱出来的调子,那么亲切而熟悉的调子。一年以前,我不是时常唱着这支歌的么?妻不是也时常唱着那支歌的么?那时我是年轻而健康,我有愉快的,罗曼谛克的心境,我不知道人世间的忧患疾苦,我时常唱着那支歌,在浴室里,在床上,在散步的时候,在公园里,在街树的树荫下……
连调子也忘了的今天,在雨声里,这支过时了的曲子,却把我的记忆,我的往日静静地唱了出来!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十二月二日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下来。斜照到窗纱上来的夕阳,像给雨水冲洗过似的,是那么温柔,清朗而新鲜。
推开了窗,靠在窗槛上,望着透明的青空和那洁静而闲暇的白云时,一阵轻逸的南风吹到我脸上。简直象是初春的黄昏了,越来越温暖,而且空气里边还有一种静寂,一种茉莉的香味。情绪和思想在暮色里边,像一个结晶体似的,用着清脆的声音,银铃的声音,轻轻地晃摇起来。那样的感觉是早从我的现实生活里剥夺了去的;那是记忆里的,幸福的感觉——可不是么,从前不是时常坐在草地上,让春风吹着衣袂,燕子似地喃喃地说着话,享受着那样诗意地感觉么?
于是对着悄悄地蔚蓝起来的青空做起昔日的梦来。那个穿着浅紫衫,捧着一束紫丁香,眼珠子像透过了一层薄雾似的望着我的不就是欧阳玲么?嘻嘻地笑着,有一张会说谎话的顽皮的嘴的,不就是蓉子么?寂寞地坐在那里,有着狡猾的,黑天鹅绒似的眸子和空洞的,灰色的眸子的,不就是CravenA么?而且玲子的声音是穿过了广漠的草原,在风中摇曳着,叫着我的名字!坐在我身旁,望着从天边溶溶地卷过来的月华,把兰浆轻轻划破了水面,低声地唱着的不就是两年前的妻么?
在夜色里吹起口笛来。跟着口笛: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
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
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是妻的憔悴而空洞的声音。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下床来,站在我身旁。
“你还记得这支歌么?”
唱着歌的妻像忽然年轻了一些,有着黑而柔软的头发和婉娈的神情。
“我们从前不是时常唱着的么?”
“薇,你还记不记得那些日子,那些在丽娃栗姐划船的日子,春花春月的日子?”
妻伏在我怀里古怪地笑起来。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我是时常在怀念着这些日子的,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是对于春花春月太钝感的人了,为了生活,为了穷困——而且那些日子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呵!”
妻的肩头抽动起来,把她的脸抬起来时,我看见了一脸晶莹的笑容和泪珠。
十二月三日
妻哭了一夜,咳了一夜。睡在病妻身旁,没有钱给她看医生的丈夫将用什么方法在日记上面写下他的情绪呢?
十二月四日
七点钟,从梦中听见有人敲门。
“谁呵!不是半年不见一个鬼来上门么?”
跳起来开了门看见穿了鲜艳的绿衫的邮差和明朗的晨曦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起来了。
“是送给二百八十三号的信么?”
“二百八十三号的韩晓邨,不是这里么?”
“韩晓邨,是我的信么?不会送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