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毁新诗少年矢志 诉旧恨淫女还乡 (2)
芳卿道:“陆郎,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谈,怎少年风月襟期作这腐儒酸态?”仲含道:“宁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后日必思吾言,负心之事断断不为。”遂踏步走出房外。芳卿见了满面羞惭,道:“有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识好,不识好。”还望仲含留他,不意仲含藏入花阴去了,只得怏怏而回。一到房中,和衣睡下。一时想起好羞,怎两不相识,轻易见他,被他拒绝,成何光景?一时好恼。天下不只你一个有才貌的,拿甚班儿?又时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好歹要寻个似他的。”思量半夜,到天明反睡了去。采菱道:“亲娘谎我,那个肯呆?”芳卿道:“真是。”把夜来光景说与他。采菱道:“有这样不识抬举的,亲娘捱半年,怕不嫁出个好姑夫,要这样呆物,料也不溜亮的。”芳卿点了点头。
仲含这厢怕芳卿又来缠,托母亲抱病,家中无人,不便省亲,要辞馆回家。谢度城道:“怎令堂一时老病起来,莫不小儿触突,家下伏侍不周?”仲含道:“并不是,实是为老母之故。”谢度诚见他忠厚,儿子也有光景,甚是愁愁不释。问女儿道:“你一向供看他,何如?”芳卿道:“极好。想为舍坐少,一个学生坐不住他身子。”谢度城见仲含意坚,只得听他道:“先生若可脱身,还到舍下,来终其事。”仲含唯唯。到家,母亲甚是惊讶。道:“你莫不有甚不老成处,做出事回来?”仲含道:“并没甚事,只为家中母亲独居,甚是悬念,故此回来。”母亲道:“固是你好意,但你处馆,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过几时,谢度城着人送束,且请赴馆,只在附近僧寺读书。次年闻得谢老女随人逃走,不知去向。后又闻得谢老捡女儿箱中,见有情书一纸,却是在他家伴读的薄喻义。谢度城执此告官。此时薄喻义已逃去,家中止一母亲,拖出来见了几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广捕。陆仲含听了,叹息道:“若是我当日有些苟且,若有一二字脚,今日也不得辨白了。”
苒荏三年,恰当大比,陆仲含遗才进场。到揭晓之夕,他母亲忽然梦见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儿得中了,他应该下科中试,因有阴德改在今科,还得联捷。”母亲觉来,门前报的已是来了。此时仲含尚在金陵,随例饮宴参谒,耽延月余。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旧院耍,也有挟了妓女在桃叶渡,燕子砚游船的,也有乘了轿在雨花台、牛首山各处观玩的。他却无事静坐,萧然一室,不改寒儒旧态,这些同年都笑他。事毕到家,谒母亲、亲友,也去拜谢度城。度城出来相见,道:“及小儿得先生开导,渐已能文,只是择人不慎,误延轻薄,遂成家门之丑;若当日先生在此,当不至此。”十分凄怆。
仲含在家中,母亲道及得梦事。仲含道:“我寒儒有甚阴德及人。”十月,启行北上,谢老父子也来相送,一路无辞。抵京与吴县举人陆完,太仓举人姜昂,同在东江米巷作寓。两个扯了陆仲含,同到前门朝窝内顽耍。仲含道:“素性怕到花从。”两个笑了笑道:“如今你才离家一月,还可奈哩。”也不强他,两个东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鸨儿见客道:“红儿有客。”只见一妓者出来,年纪约有十七八岁,生得丰腻,一口北音,陪吃了茶,问了乡贯姓字。须臾一个妓女送客出来,约有二十模样,生得眉目疏秀,举止轻盈。姜举人问红儿道:“这是何人?”红儿道:“是我姐姐慧哥,他晓得一口你们苏州乡谈,琴棋诗写,无件不通。正说时,慧儿送客已回,向前万福。红儿道:“这一位太仓姜相公,这位吴县陆相公,都是来会试的。”慧儿道:“在那厢下?”姜举人道:“就在东江米巷。”慧儿道:“两位相公俱在姑苏昆山,有一位陆仲含,与陆相公不是同宗么?”姜举人道:“近来同宗。”陆举人道:“他与我们同来会试,同寓。慧哥可与有交么?”
慧儿觉得容貌惨然。道:“曾见来。”姜举人道:“这等我停曾挈他同来。”姜举人叫小厮取两银子与他治酒。两个跳到下处,寻陆仲含时,拜客不在,等了一会来了。姜举人道:“陆仲含,好个素性懒入花丛,却日日假拜客名头,去打独坐。”陆仲含道:“并歪曾打甚独坐。”陆举人道:“梁家慧哥托我致意。”仲含道:“并不曾晓得甚梁家慧哥。”姜举人道:“他却晓得你昆山陆仲含。”仲含道:“这是怪事?”姜举人道:“何怪之有,离家久,旅邸肃条,便适兴一适兴何妨?”陆仲含道:“这原不妨,实是不曾到娼家去。”正说间,又是一个同年王举人来,听了,把陆仲含肩上拍一拍,道:“老呆,何妨争?如今同去,若是陆兄果不曾去,姜兄输一东道请陆兄。如果是旧相与,陆兄输一个东道请姜兄,何如?”姜举人连道:“使得,使得。”陆仲含道:“这一定你们要激我到娼家去了,我不去。”姜举人便拍手道:“辞馁了。
”只见王举人在背后把陆仲含推着,道:“去,去,饮酒宿娼提学也管不着,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见赏德行。今日便带挈,我吹一个木屑吧。”三个人簇着便走。走到梁家,红儿出来相迎,不见慧哥。王举人道:“慧哥呢?”红儿便叫:“请慧哥,姜相公众位在这里。”去了一会儿。道:“身子不快,不来。”盖因触起陆仲含事,不觉凄恻;况又有些惭惶,不肯出来。姜举人道:“这样病得快,定要接来。”王举人道:“我们今日东道都在他一见上,这决要出来的。”姜举人道:“若不是陆相公份上,就要毛了。”逼了一会,只得出来与王举人、陆仲含相见了。陆仲含与他彼此相视,陆仲含也觉有些面善,慧儿却满面通红,低头不语。姜举人道:“贼,贼,贼,一个眼色丢,大家都不做声了。”王举人道:“两个不相识,这东道要姜兄做。”姜举人道:“东道我已做在此了,实是适才原问陆仲含。”须臾酒到,姜举人道:“慧娘,你早间道,曾见陆仲含,果是何处见来?”只见慧哥两泪交零,哽咽不胜。正是:
一身飘泊似游丝,未语情伤泪雨垂,
今日相逢白司马,重抱琵琶诉昔时。
向着陆仲含道:“陆相公,你曾在马鞍山下谢家处馆来么?”陆仲含道:“果曾处来。”慧儿不觉失声哭道:“妾即谢度城之女,芳卿也。记当日曾以诗投君,君不顾,复乘夜奔君,君不纳,且委曲训谕,妾不能用。未几君辞馆去,继之者为洪先生,挈一伴读薄生来。妾见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与妾相好,夜去明来,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惧老父见尤,商之薄生为堕胎计,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骇妾谓予弟闻之予父,将以毒药杀予,不逃难免。因令予尽挈予妆奁,并窃父银十许两,逃之吴江伊表兄于家。不意于利其有,伪被盗,尽窃予衣装。薄生方疑而踪迹之。于遽蹴邻人,欲以拐带执薄生。予骇谓,所窃父银尚在枕中,可以少资粥,遂走金陵;生佣书以活,予寄居斗室。邻有恶少,时窥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诟詈,继以捶楚,曰:‘尔故能复萌耶。’虽力辩之不我听,寻以贫极,暗商之媒卖予娼家,诡曰:‘偕予往杨,投母舅。’予甫入舟,生遽挈银去。
予竟落此,倚门献笑,何以为情?于君昔日之言俱验。使予当日早从君言,嫁一村庄痴汉,可为有父儿夫妻之乐,岂至飘泊东西,辱亲亏体,老父弱弟相见何期?即此微躯,终沦异地。”言罢泪如雨注,四人亦为悒怏。姜举人道:“陆兄,此人诚亦可怜,兄试宿此,以完宿缘。”陆仲含道:“不可,我不乱之于始,岂可乱之于终?”陆举人道:“昔东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碍?”陆仲含挽首道:“于心终不安。”亦踌躇,殊有不能释然光景。芳卿又对仲含道:“妾当日未辱之身,尚未能当君子,况今日既垢之身敢污君子?但欲知别来乡国景色,愿秉达旦之烛,得尽未罄,断不敢有邪想也。”众共赞成。陆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红哥作伴,陆兄、王兄无偶,可共我三人清谈酒阑。”姜举人自拥红儿同宿,二陆与王举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与弟,仲含道:“我上京时,令尊与令弟俱来相送,令尊甚健,令弟亦已能文。”芳卿因开箧出诗数首,曰:“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脱身无计。”三人因读其《自艾》诗。有曰:
月满空廊恰夜时,书窗清话尽堪思。
无端不作韦弦佩,飘泊东西无定期。
又:
客窗风雨只生愁,一落青楼更可羞。
惆怅押衙谁个是?白云重见故园秋。
忆父:
白发萧森入梦新,别时色笑俨然真。
何缘得似当垆女,重向临筇竭老亲。
忆弟:
喁喁笑语一灯前,玉树琼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难再合,怕看雁阵入寒烟。
王举人道:“观子之诗,怨悔已极,倒思亲想弟,令人怜悯。但只恐脱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楼快乐。”芳卿道:“忆昔吴江逃时,备极惊怖;金陵流寓,受尽饥寒;今人风尘,面颜与贾商相伍,遭他轻侮,所不忍言,略有厌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进退不得自快,惟恨脱之不早,怎还有恋他之意?此时夜已三鼓,王、陆两人已被酒,陆伏几而卧,王倚于椅上,亦鼾声如雷,惟陆仲含自斟自苦茗,时饮时停,与芳卿相向而坐。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恳,亦必难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厌苦,每求自脱,故常得人私赠,都密缄藏,约五十金,原欲遇有侠气或致诚人,托之离此陷阱,但当日薄生所得只五十金,龟子从中尚有所费,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为我,使得返故园,生死衔结。”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过五十金,恐不足了此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难任之。”仲含因与围达曙。早归,命仆人把一拜匣,内藏包头并线绦及梳掠送芳卿。芳卿随将所蓄银密封放在匣中,且与仆人一百钱,令与仲含,勿令人见。
陆仲含便央姜陆两个与龟子说,要为芳卿赎身。那龟子道:“我为他费银三百多两,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他赎?”王举人知道,也来为他说,自八十两讲到一百两,只是不肯,陆仲含意思要赎他,向同年亲故中又借银百两凑与他。龟子还作腔,亏得姜举人发恶道:“这奴才,他是昆山谢家女子,被邻人薄喻义诓骗出来,你买良为娼,他现告操江广捕,如今先送他在铺里,明日我们四个与城上讲,着他要薄喻义,问他一个本等充军。”王陆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两赎了。众同年都来与他作庆,他却于寓中另出一小房与他居住,雇一个婆子伏侍,自己并不近他。陆举人道:“陆兄,既来之则安之,岂有冷落他在这边之理?”仲含道:“陆兄,当日此女奔我时,也愿为我妾。我道:‘父执之女,岂可辱之为妾?’所以拒绝,若今日纳之,是负初心了;但谢翁待我厚,此女于我钟情,今日又有悔过之意,岂可使之沦落风尘?正欲乘便寄书,令其父取回耳。”姜举人听了暗笑道:“强辞,且看后来。”陆举人与他同寓,果然见他一无苟且。
将及月余,各处朝觐官来。忽然一日,有个江山县典史来贺陆仲含,且送卷子钱。仲含去答拜,却是同乡人,曾于谢老家会酒,姓杨名春,是谢老之舅,芳卿母舅。说话之间,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么?”杨典史道:“不知。”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学生助他赎身,现在敝旅。”杨典史道:“学生来时,曾见家姐夫,他为此女,又思又恼,已致成病。老先生若如此救全,不惟出甥女于风尘,抑且救谢度城于垂死,感谢不尽。”仲含道:“这何足谢,但是目下要写书达他令尊,教他来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与他是甥舅,不若带他回去,使他父子相逢。”杨典史道:“以学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赎他;不若学生作主,送老先生为妾,如今一中举,娶妾常事。”仲含道:“岂有此理,即刻就送来。”回寓对芳卿说了,叫了一乘轿,连他箱笼,一一都交与杨典史;又将芳卿所与赎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动交还芳卿,道:“前日先生为我费银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偿,先生且收此,待贱妾回家补足。”仲含道:“前银不必偿还,此聊为卿归途用费。”芳卿谢了再三,别去。
这番姜、陆两人与各同年,都赞他不为色欲动心,又知他前日这段阴德。未几联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属,告假省亲。一到家中,此时谢鹏已进学,芳卿已嫁与一附近农家。父子三人来拜谢,将田产写契,一百六十两送还他赎身之银。陆仲含道:“当日取赎,初无求偿之意,”毕竟不收。芳卿因设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显大。后转职方郎,尝沮征安南之师,止内监了良请乞,与内阁庸辅刘吉相忤,外转参政,也都是年少时持守定了;若使他当时少有荀且,也竟如薄生客死异地,贻害老亲,还可望功名显大么?正是:
煦煦难断是柔情,须把贞心暗里盟。
明有人非幽鬼责,可教旦夕昧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