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悍妇计去孀姑 孝子生还老母 (1)
哀哀我母生我躯,乳哺鞠育劳且劬。儿戚母亦戚,儿愉母亦愉。轻暖适儿体,肥甘令儿腴。室家已遂丈夫志,白发蒙头亲老矣。况复昵妻言,逆亲意。帷薄情恩醴比浓,膝前孺慕搏沙似。曾如市井屠沽儿,此身离里心不离。肯耽床第一时乐,酿就终天无恨悲。老母高堂去复还,红颜弃掷如等闲。蒸黎何必羡曾子,似此高风未易攀。
古云:“孝衰妻子。”又道:“肯把待妻子的心待父母,便是孝子。”只因人无妻时,只与得父母朝夕相依,自然情在父母上。及至一有妻,或是爱他的色、喜他的才、溺他的情,不免分了念头。况且娶着一个贤妇,饥寒服食,昏定晨省,儿子管不到处,他还管到。若遇了个不贤妇人,或是恃家中富贵,骄傲公姑;或是勤吃懒做,与公姑不合;或鄙啬爱小,嫌憎公姑费他供养;或有小姑小叔,疑心公姑护短偏爱,无日不向丈夫耳根絮絮;或到公姑不堪,至于呵斥,一发向丈夫枕边悲啼诉说。那有主意的男子只当风过耳边,还把道理去责他,道:“没有个不是的父母,纵使公姑有些过情,也要逆来顺受。”也可渐渐化转妇人。若是耳略软,动了一点怜惜的念头。日新月累,浸润肤受齐来,也不免把爱父母稍懈;还有平日原怕他强悍,恐怕指了他,致他寻了些短见,惹祸不小,便趁口说两句,这妇人越长了志了。不知夫妻原当恩爱,岂可到了反目生离。但祭仲妻道:“人尽夫耳,父一而已。”难道不可说:“人尽妻也;母一而已。”还要是男子有主持,或是大家恐坏了体面,做官怕坏了官箴,没奈何就中遮掩,越纵了妇人的志,终失了父母的心,倒不如一个庸人却有直行其是的。
这事在姑苏一个孝子。这孝子姓周名于伦,人都教他做周舍。他父亲是周楫,母亲盛氏。他积祖在阊门外桥边,开一个大酒坊,做造上京三白、状元红、莲花白,各色酒浆。桥是苏州第一洪,上京船只必由之路,生意且是兴。不料隆庆年间,他父亲病殁了。有个姊儿,叫做小姑。他父亲在日曾许吴江张三舍。因周楫病殁,张家做荒亲娶了去,止剩他母子。两身相倚,四目相顾。盛氏因他无父,极其爱惜,拣好的与他穿,寻好的与他吃,叫他读书争气。那周于伦却也极依着教训,也极管顾母亲。喜的家道旧是殷实,虽没个人支持,店面生意不似先时,胡乱改做了辣酒店,也支得日子过。到了十五六岁,周于伦便去了书,来撑支旧业。做人乖巧和气,也就渐渐复起父业来。母亲也巴不得他成房立户,为他寻亲。
寻了一个南濠开南货店钱望濠女儿,叫做掌珠,生得且是娇媚。一进门,独儿媳妇,盛氏把他珍宝相似。便他两夫妻,年纪小,极和睦。周于伦对他道:“我母亲少年守寡,守我长成,一个姊姊又嫁隔县,你虽媳妇就是女儿一般,要早晚孝顺他,不要违拗。”掌珠听了便也依他。这掌珠是早年丧母的,失于训教,家中父亲溺爱,任他吃用。走东家闯西家,张亲娘李大姐,白话惯的。一到周家,盛氏自丈夫殁后,道来路少,也便省使俭用,邻舍也不来往,掌珠吃也就不得像意,指望家中拿来。家中晚娘也便不甚照管,要与丈夫闲话,他也清晨就在店中,直到晚方得闲,如何有工夫与他说笑?看他甚是难过。过了几月,与丈夫的情谊浃洽了,也渐渐说我家中像意,如今要想甚饮食,都不得到口,希图丈夫的背地买些与他。那周于伦如何肯,就有时买些饮食,毕竟要选好的与母亲,然后夫妻方吃,掌珠终是不快。
似此半年。适值盛氏到吴江探望女儿,周于伦又在外做生意。意思待要与这些邻人说一说儿,却又听得后门外内眷,且是说笑得热闹,便开了后门张一张,不料早被左邻一个杨三嫂见了,道:“周家亲娘,你是难得见的。老亲娘不在,你便出来话一话。”掌珠便只就自己门前与这些邻人相见,一个是惯忤逆公婆的李二娘,一个是惯走街做媒做保的徐亲娘,一个是惯打骂家公的杨三嫂,都不是好人,故此盛氏不与往来。那李二娘一见便道:“向日杨亲娘说周亲娘标致,果然标致得势,那不肯走出来白话一白话。”杨三嫂道:“老亲娘原是个独柱门的,亲娘也要学样,只是你还不曾见亲娘初嫁来时。如今也清减了些。”李二娘道:“瘦女儿,胖媳妇,那倒瘦了,难道嫁家公会弄瘦人?”杨三嫂道:“看这样花枝般个亲娘,周舍料是恩爱,想是老亲娘有些难为人事。”只见徐婆道:“这老娘极是琐碎,不肯穿,不肯吃,终日絮聒到晚。如今是他们夫妻世界,做甚恶人。”掌珠只是微笑,不做声,忽听得丈夫在外边叫甚事,慌忙关了门进去。自此以后,时时偷闲与这些人说白。今日这家拿出茶来,明日那家拿出点心来,今日这家送甚点心来,明日那家送甚果子来。
掌珠也只得身边拿些梯己钱,不敢叫家中小厮阿寿,反央及杨三嫂儿子长孙,或是徐媒婆家小厮来定买些甚果子点心回答。又多与买的长孙来定些。这两个都肯为他走动。遇着李二嫂只是说些公婆不好,也卖弄自家不怕,忤逆他光景。杨三嫂只说自己钳制家公,家公怕他的模样。徐媒婆只是和子,时尝说些趣话儿取笑他三人。似此热闹半个月。周于伦只顾外面生意,何尝得知?不期盛氏已自女儿家回来,说为女儿病了急心疼,在那厢看他,多住了几日。掌珠因婆婆来,也便不敢出门。这些女伴知他婆婆撇古,也不来邀他。
每日做着事时听他们说笑,心里好不痒痒的,没奈何乘早起,或盛氏在楼上时,略偷闲与这些邻人说说儿。早已为这些人挑拨,待盛氏也有几分懈怠,待丈夫也渐渐放出些凌驾,尝乘周于伦与他欢笑时节,便假公济私道:“你每日辛苦,也该买些甚将息,如今买来的只够供养阿婆,不得轮到你,怕淘坏身子。”那周于伦极知道理,道:“一日所撰能得多少,省缩还是做人家方法,便是饮食上我们原该省口与婆婆。常言道:‘他的日子短,我们的日子长。’”或有时装出愁苦的模样,道:“婆婆难服事。”周于伦道:“只是小心,有甚难服事。”若再说些婆婆不好,于伦便嗔恼起来。掌珠只得含忍,只好向这些邻舍道他母子不好罢了。
忽一日,盛氏对着周于伦道:“先时你爹生意兴时,曾攒下角子八九十两。我当时因你小,不敢出手,如今不若拿出去经商,又可生些利息。”周于伦道:“家中酒店尽可过活,怎舍得母亲又去做客。”盛氏道:“我只为你,我与媳妇守着这酒店。你在外边营运,两边挣,可望家道殷实。”掌珠听了甚是不快,道:“成了田头,失了地头。外边去趁钱,不知何如?家中两个女人怕支不来。”盛氏不言语,意似怫然。周于伦道:“既是母亲吩咐,我自出去。家中酒店,你便撑持,不可劳动母亲。我只拣近处可做生意做,不一二月便回来看家中便是。”与人商量道:买了当中衣服,在各村镇货卖,只要眼力,买得着,卖时也有加五钱。便去城隍庙求了一签。道:“上吉。”便将银子当中去斛了几主,收拾起身。
临行时,掌珠甚是不快活,周于伦再三安慰,叫他用心照管母亲,撑支店面,拜辞母亲去了。店中喜得掌珠,小时便在南货店中立惯了,又是会打吱喳的人,也不脸红。铜钱极是好看,只有银子,到难看处,盛氏来相帮,不至失眼。且又人上见他生得好个儿,故意要来打牙撩嘴,生意越兴,但是掌珠终是不老辣,有那臭吝的,缠不过,也便让他两厘,也便与他搭用一二文低钱,或是低银。有那脸涎的擂不过,也便添他些。盛氏道他手松做人情,时时絮聒他;又有杨家长孙与徐家来定来买时,他又不与论量,多与他些;又被盛氏看见。道:“若是来买的都是邻舍,本钱都要折与他。”每日也琐碎这等数次,况且每日不过是一两个钱小菜过一日,比周于伦在家时更酸啬,又为生意上添了许多参差。
只见一日盛氏身子不快,睡在楼上,掌珠独自管店,想起丈夫不在,一身已是寂寞,又与婆婆不投,心中又悒怏,正斜靠在银柜上闷闷的,急抬头见徐亲娘走过,掌珠便把手招。那徐婆走到柜外,便张那边布帘内。掌珠把手向上一指,道:“病在楼上,坐坐不妨。”徐婆道:“喜得亲娘管店,个个道你做人和气,生意比周舍时更兴。”掌珠叹口气道:“还只不中婆婆的意。”徐婆便合着掌道:“佛爷,一个外边挣一个家中挣,供养着,还得福不知,似我东走西走,做媒卖货,养着我儿子媳妇,还只恨少长没短不快活哩。亏你,亏你。”掌珠便将店中好酒斟上一瓯,送与徐婆道:“没人煮茶,当茶罢。”徐婆吃了道:“多谢,改日再来望你。常言道:‘且守。’倘这一病殁了,你便出头了。”掌珠道:“这病不妨事。”徐婆自作谢去了。这边掌珠也便有个巴不得死的光景,汤水也便不甚接济。说说,道店中生意丢不得,盛氏也无奈何他,亏得不是甚重病,四五日好了。只是病后的人越发兜搭,两个几乎像个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