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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写真幻 贫有志天子酬素心 (1)

一枝笔,惊动九重春色。祥云捧出天香敕,势焰倾朝赫。回首昔年谁识,穷卧小楼咫尺。于今戏罢鼓锣息,又入仙姬室。

——右调《谒金门》

且说上官高与花上林到门,一面下马,引入大厅,作揖坐下。待茶过了,上官高开口道:“咱万岁爷巡幸在外,或扮作商人,或扮作书生,混迹人间,不使人知的。如今在宣府镇上,行院人家,与美妓取乐。昨日忽然有密旨,差人飞马赶回,要取春宫画图披阅。咱想,此等没紧要的画图,一时何处寻觅。

虽有,也是进不得圣上的。如今要烦花先生,星夜描成一幅《十二春宫图》,以便咱家打发原人,星夜赶去,送达圣上。

圣上若龙颜大喜,花先生之富贵,从天而降了。”说完,随即摆列描写坛场。花上林将画纸上了胶矾,候干了,上了画。那上官高将旧日写的样式拿出来,与花上林看了。上林道:“这些推车上岭、隔山取火、倒烧红烛都是旧名旧套,如今要换新样新名才好。”上官高欢喜道:“花先生写的,毕竟是妙的。咱家朝里有事,要去料理。待先生写成了,咱家来看。”别了而去。花上林描的十二像是:

梅占花魁杏闹春色

蔷薇倚架芍药靠栏

杨柳舞腰樱桃绽口

玉笋朝天金莲贴水

石榴倒开芙蓉斜插

十萼联辉百花献笑

这十二像,但见男子与美人占花魁、闹春色、倚架、靠栏、舞腰、绽口、朝天、贴水、倒开、斜插、联辉、献笑这些光景,写得翻来覆去,灵奇变幻,妙不可言。

当晚,上官高朝中议事不归,花上林画未完工,在春晖楼过夜。次早起来,把十二图中,又点缀阑干花鸟,又把春宫各名色一一标题明白,然后完工。上官高也归来了,忙忙上楼,与花上林相见。只见图像俱完,仔细观看,不觉拍掌叫绝,称赏了一番。随即写手奏一封,同春宫图封好,着原人飞马赶到宣府镇,传达圣上去了。当日在大厅大开筵宴,酬谢花上林。

大吹大擂,送了入席。酒过数巡,上官高道:“咱想方才的春宫十二像,咱家大悦的,咱圣上也必是大悦的。但不知花先生要官做呢,还是要几万金银、几千珠宝?”花上林道:“晚生才短,不愿为官。晚生命薄,不愿金银珠宝。只有一件素心,求公公传达圣上,得慰晚生之愿,公公之恩,容晚生顶礼。”

上官高道:“先生有何素愿?咱家无不尽心。”花上林道:

“尚书山严,原有二女,还未适人。向来爱慕之久矣。但晚生与山府,势隔天渊,求婚必不谐允。乞求老公公作主,以圣旨压之,则此事可以不劳而成矣。”上官高呵呵笑了两声道:“花先生还不知,连那山先儿的势也不久了。他的孩子山鸣远,在湖广光化县作县,不料他贪污之极,外边作满天之孽,内边有悍妒之妻,那百姓们到敝厂来告赃的,约有千张状纸了。咱家屡屡对山先儿讲,教他去约束孩子,不料他也置之不理。如今毕竟要去拿他进来,追赃问罪。这才是朝廷的体统。”花上林道:“这山鸣远向在家中,原是万恶贯盈的。即如池苑花,乃是吏部天官之子,又官乃忠直之臣,止留得画图二十余轴,池苑花在画工店中卖画,他竟恃势抢了四幅而去。后来又诬他盗画,又搜去十三幅。他又唆本府太守、山严题本,竟把他斩在朝门。这事谅公公也必然是知道的。”说到此处,只见外边门上人进来禀道:“湖广光化县知县山鸣远,奉送礼仪在外。”

上官高呵呵笑道:“刚刚在此讲他,他又送什么礼仪到了。可一一收进来。”上官高与花上林出了席,大家看时,送的多是湖广土产,并金银珠玉之器,也没甚奇品。只见礼单上开有美人画图十幅,上官高又呵呵的笑了两声道:“想这画图,谅也比不过花先生的妙手了。”随即叫家人展开看时,只见是一幅旧白纸,一齐俱吃惊起来。又展开一幅来,又是一幅旧白纸。

上官高道:“这也奇怪,为何把旧白纸来送咱家。”从此一连转到十幅,都是白纸。原来这十幅画图,就是山鸣远搜取池苑花的。只因挂在衙中,不时现形,妒妻作闹,只得将来送与上官高,希图升官调职。不料画上这许多美人,戏弄山鸣远,路中都走去了。那上官高气得目定口呆,停了半晌,呵呵的笑道:

“这狗囊的孩子,分明来讥诮咱家,是白目太监,不识美人的。

明日不免把光化百姓告他的千张状纸,与圣上看了,拿他进来,剥他的皮,才出得咱家的气。”花上林道:“这人乃是万民之虎,分明是一个大害,公公应该除他的。只是一件,适才所言的二女,正是此人之妹,公公若去拿时,必须要他把二妹送进京来,晚生就可以如愿了。”上官高道:“领教,不难。”说话之间,厨司已下到四十碗珍羞了。又叫转桌到花园中春晖楼上。花上林昨因画忙,未及观玩。如今大开纱窗,依阑一望,见园中花萼芳菲如斗,不觉心旷神怡。二人饮到月满纱窗,方才完席。花上林要告别归家,上官高道:“明日还要劳先生,描咱家的行乐图。”又留花上林宿于楼中。

次早起来,梳洗过了,上官高又整盛馔,馔后花上林一般的将画纸加了胶矾,上了画棚。上官高坐在太师椅上,花上林拿了画棚,对坐了。问道:“公公所爱的行乐,还是乐那一样的光景?乞求指教。”上官高道:“咱家这一幅,是要送与圣上看的,要画一个灯前阅本图。”花上林道:“公公之乐意甚妙。”随即举起笔来,描将上去。但见:

一笔细,一笔粗,有得心应手之机。一处浓,一处淡,有意到笔随之巧。红红绿绿,五色有相配之宜。

瘦瘦肥肥,一体有自称之美。本写公公之真,实描婆婆之态。凝睛注奏本,忙碌碌有屡转之形;开口读封章,笑呵呵有声音之响。靠桌的是左弦,斜中之正若可畏;拍案的是右掌,喜中之怒不可知。数点稀星,疑与灯光争彩;一轮明月,恍疑花影横窗。栏杆曲处,美人倚栏而窥;炉火红时,俊仆当炉而扇。乐哉真容,活矣太监。

上官高看了,呵呵大笑道:“花先生把咱家喜怒之形,都描在上面了。明日送与圣上看了,也知咱家勤劳国政,辨别贤奸,一片苦心。”当日画事完成,上官高又设盛筵款待。夜阑酒散,又整礼仪八色,酬金三百两,将大轿送花上林回家。喃喃出房迎接,好不欢喜。正是:

池苑一枝花欲悴,移来接得上林葩。

上林有个呢喃燕,飞入池塘恋苑花。

且说这圣驾,自宣府游至大同,又自大同混迹两月,车驾回朝。次日在便殿,见上官高来。即问:“前日春图,系何人所描?”上官高撩衣察道:“是画工花上林所描。”圣上便道:

“朕每挂在床中,见那图中的男女,有龙争虎斗之势,竟俨然如名芳争艳各态。朕意欲宣召花上林进来,要他描写三十六宫花楼柳院,每宫把朕与妃子,描在里边行乐,你可往召何如?”

上官高道:“万岁爷要宣召画工,奴婢即当奉旨。”当时便道:

“你可去召了他来,朕在宫中坐等。”上官高忙忙出朝而去,去不多时,已引了花上林入朝。进到便殿,山呼万岁,平身已毕,上官高即取过绫罗三十六幅,传宣旨意道:“万岁爷要你描写三十六宫花楼柳院,每宫要写万岁爷与妃子在宫中行乐,可小心在意。”花上林道:“晓得。”随即将绫罗上了胶矾,配合丹青,用心描写,不在话下。可喜宫房幽静,燕飞飞香魂复来,已有两月之期。但闻外面上官高,已将山鸣远拿进在京,会同刑部,将千张状纸的赃,一一审问。山鸣远抵赖不去,山严也不敢救护,竟发到陕西榆林街充军去了。不多时,但闻河南太守差人将山严二女,已护送到京师了。一日,宫中传出圣旨一道:

着部臣山严,将二女俱配与花上林。候花上林出宫毕姻,无违。该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