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体,都是上官高欢喜了花上林,因见圣上也欢喜了花上林,不时在圣上面前传达花上林的心事,故此都传旨停当了。一日,花上林画事已完,圣上赐金银一万,彩缎千端,送出朝来。只见朝门内迎接问安的官员,挨挨挤挤。花上林出了朝门,坐了大轿,鸣珂喝道而归。一路上心中暗想道:“我池上锦在家,受尽饥寒苦楚,为人所欺,今日一天郁气,已散尽矣。”到家将皇上赐的金银彩缎,都摆在厅前,以荣君赐。只见外面送礼的官员,拜谒的官员,或大页,或红单,帖子如飞雪的一般。花上林一一款接送迎,不在话下。
当晚,燕如鸾整酒接风。酒间,花上林把宫中的事体,所见所闻的,也都说说。燕如鸾问道:“闻知圣旨将山严的二女,都赐与贤婿为妻,这是为何?”花上林道:“此皆上官高公公之力也。”不几时择了吉日,到山府中入赘。圣上又赐花红灯烛,此番是皇帝主婚,御赐彩缎。尚书赘婿,那些喧天的热闹,也说不尽这许多。拜过了花烛,入了洞房。花上林放眼细看二女,真是天姿国色,在灯光下映来,又分外芳华。心中想道:
“我手上不知描过了许多美人,终不如那生成的芳香柔嫩。我昔年在家时,到他府中看灯,见了这二美人,心中爱慕,妄想天鹅。我池上锦分明是一个饿死的囚胚,不料今日享用这般乐事,好似一场乱梦。”但见洞房中,大整华筵,高烧银烛。花上林南面而坐,两边美人,开笑口,倒金樽,吃得醉醺醺,拥了美人,上床而卧。正是:
当年灯市夸双美,今日罗帏拥二乔。
话说花上林与二美人那夜成亲,说不尽海誓山盟。清晨起来,梳洗已毕,拜见山尚书夫妇。又去谢了圣恩,与上官高公公。满月以后,与二女商量,拜别岳丈岳母,暂回燕如鸾家中团聚。设宴与燕喃喃只作姐妹称呼,无分大小。三人和好,欢若生平。
一日,花上林于书房静坐,想道:“我池上锦也是天官之子,只因家难,赖燕飞飞之力,享尽荣华。但叶落归根,难道一世姓花不成。此事待与飞飞商之。”事有凑巧,恰值正德皇帝宫中,太子诞生,大赦天下。此夜,燕飞飞到花上林书房中,笑吟吟道:“池郎日间所思之事,妾已尽知。目今朝中有赦,池郎可托上官高公公代为表白。不特免罪,还有意外之喜。”
花上林闻之,欢欣异常。抱住道:“卿卿爱我,可谓尽心矣。”
四顾无人,便欲求欢。飞飞推开道:“池郎新婚燕尔,岂罕故交。但他日诸姊妹,更有一场大会,愿以相宽。”遂以别去。
花上林明日果然打轿去见上官高,述其原委。上官高大惊道:“花先生原来是池公令嗣,失敬失敬。令尊以正直抗疏忤旨,死甚可怜。今幸有赦书,先生自然无事。但前日都督海老先儿上本,说已正法,今日仍在,此事甚费周旋。”花上林跪下道:“老公公必定要与晚生作主,没齿不忘。”上官高忙扶起道:“先生不必如此,咱家到皇爷处,自有主张。”花上林深深谢了回家,并不与燕如鸾通知。到数日过,宫中传出旨意道:“花上林果是池苑花,可赦无罪。改姓归宗。其北平京营都督海晏,寻取替身,妄行正法,本该重处。今逢赦期,着从宽罚俸三年,钦此。”圣旨一出,传到燕家,燕如鸾骇然,不知头绪。花上林向前跪下道:岳丈在上,小婿罪该万死。但此事实是令侄女飞飞芳魂指引。”遂将前事,备细说了一遍。燕如鸾如梦方醒道:“罢了罢了,失一婿得一婿,事属前定,非偶然也。”喃喃与山岩二女闻之,俱各诧异。看官认真,今花上林,又改池苑花了。池苑花于是整备衣服,到上官高处叩谢。
次早午门谢恩。正值上官高在朝,传出圣旨,皇上宣见池苑花。
山呼舞蹈已毕,皇上道:“卿父亲池篁,直谏捐躯,朕之过也。
着加恩仍赐尔吏部主事职衔,以族直臣之后。”池苑花叩头谢恩。一出午门,百官趋贺,不计其数。池苑花以燕如鸾家窄狭,仍挚家回山尚书府中,备酒款待百官。大吹大擂,忙了数日。
正值山鸣远公子遇赦,带家眷回家,见冤家已作了妹丈,且是圣上主婚。又现在是朝廷职官,翻出屁股,好不奉承。妻子海月珠,窥见池苑花,正是那年楼上渴想情人。心上惊疑,想道:
“我昔年寄书,分明与他,为何倒与别人替身,得了便宜去。”
此事又不好问得,但情人现在眼前,欲心愈炽,无计可以相通,只索罢了。池苑花于山鸣远面上,亦不念旧恶,欢好甚笃。如今已有了官,不便归家,遂于京中买一大屋,起盖衙门,于余地建三橺大楼,与故园一样收拾,广栽花木,古董玩器,无一不备。将喃喃与山岩二女接回,居在大屋二进。自己闲时,即在楼中坐卧,仍以燕飞飞《一女倚阑图》,挂在中间,终日焚香晤对。
忽一夜,月明如昼,池苑花在楼,燕飞飞画中下来,笑容可掬。池苑花向前相迎,飞飞道:“君之功名富贵妻儿,俱已完美,今晚月色满楼,可以行乐。前日约君作一佳会,诸姊妹俱到。”池苑花忙问:“却在何处?”飞飞向空中取出昔时十三幅美人图,放于楼上。池苑花惊道:“此图家中早被山鸣远夺去,后来送与上官高公公,摊开俱成白纸,何以又在画中?
复得取回?”飞飞告以用隐摄之术而得。池苑花大喜过望,遂将幅幅俱挂楼中。飞飞将手一拈,各冉冉而下。环佩玎,香风四起。池苑花近前观之,个个花容艳丽,体态轻盈。众美人俱向池苑花施礼,笑问飞飞道:“姐姐今日招呼小妹,岂有意乎?”飞飞笑道:“昔年池郎楼上,众姐妹所以不与相亲者,以池郎佳偶未谐,功名未就,故不敢摇荡其心,以阻其前程远大。今已诸事完美,姐妹们当共谈笑,以尽一夜之欢。”众美人俱唯唯。飞飞唤侍女,于画中捧出酒肴,都是玉液琼浆,排满一楼。众美人请池郎上坐,然后团团列坐。笙箫管弦,弹的弹,唱的唱,举杯相劝。池苑花此时,欣喜欲狂。饮酒将半,各有微醺。池苑花心中按纳不住,左顾右盼,拥抱戏谑。众美人亦微笑不拒。飞飞道:“今夜良会,信是天缘。我辈仙踪,池郎亦非凡体。罗帐春光,谁当荐枕者?”池苑花道:“小生菲才,得蒙众美下降,帏中之乐,当与共之。”飞飞点点头,随令侍女向画中取出鲛绡锦衾,龟兹长枕,铺向楼中。此时,月色愈明。飞飞令撤去酒肴,喝开侍女,各解带松衣,娇羞可爱。池生居中,众美人以次而进。飞飞笑道:“今宵此会,宛然壁间一幅众女争夫图矣。”池苑花此时,胜游蓬岛,正如诗中所云:
门迎朱履三千客,屏列金钗十二行。
乐境正浓,钟声已动。众人各整衣而起,池苑花道谢:
“多娇错爱,良会可再续否?”飞飞愀然不乐道:“风景顿殊,欢娱易散,众姐妹与郎,只有一夕之欢,以后云散风流,不能再见矣。”池苑花闻之泪下,众美人各有离别可怜之色。飞飞道:“行矣,池郎勿以为念。妾数月后,当复遇郎于山阴道上。”
遂俱别去。时天色已明,池苑花环顾楼中,只剩琴书潇洒,余香犹在。再看壁上美人图,又成空纸,并那一女倚阑图,亦虚无人矣。池苑花对景伤情,不觉大哭起来。早惊动里头喃喃与山岩二女,俱来问故。苑花亦不告以其事。
过了数日,苑花记念山阴之约,绝意功名,欲以黄冠归隐。
幸喃喃怀孕在身,生一男子,续了池篁之后。苑花遂绝无牵挂。
一日沐浴更衣,道装草履,语其家人,暂去访道寻真,若未归来,可去山阴相访。作别已毕,飘然出门。到山阴道中,果见飞飞在彼相等。笑吟吟道:“妾已告知蕊珠宫主,许与郎同谐夫妇,入山采药,啸傲蓬莱矣。”苑花喜极,俱与腾霄而去。
后其家人到山阴寻讨,则见苑花与一美人,携手道中,对家人道:“汝去通知主母,善自持家,保养公子,后日长成,当成显宦,不必以我为念。”言罢,倏尔不见。家人回报,妻儿恸哭一场。报与朝廷得知,皇爷诏于山阴立庙,封为写真灵应仙师。其子荫生,长来袭了父职。家道繁昌,子孙蕃衍不绝。后人阅此,叹其际遇之奇,题诗一首云:
匹素胭脂写粉痕,三生石上旧精瑰。
但能了得鸳鸯债,成幻成真总不论。
评:余观《写真幻》一书,不禁有感也。池生以一介之士,而与画图美人为缘。作者偏略其夫妇,而备述其假姻缘。债了三生,春生一度。何幻之非真,亦何真之非幻哉。由是推之,人生世上,功名幻也,富贵幻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大限未来,亦寄情于山巅水湄;诗瓢诗碗间,终吾生以倘徉已矣。
何必认真。
闽山爱石主人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