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由于不顾流俗的訾议,抗颜而为人师,在当时就发生了广泛的影响。同时知名古文家如樊宗师、李翱、皇甫湜、李汉、沈亚之等,或为朋友,或为授业弟子。而孙樵则为再传弟子。他们或者趋尚艰涩,或者唯能平易,或者只求奇异,一般成绩不大。诗人张籍、元稹、白居易等在文章方面也都直接或间接地受韩愈和古文运动的影响。晚唐皮日休、陆龟蒙、罗隐等人的讽刺小品,文学价值较高,则显然是在韩柳古文影响下的一个发展。
中唐时代,传奇小说和古文并兴,二者是互为影响的。古文运动解放了文体,使着意好奇的传奇家,得到更自由的表现形式,因而促进了传奇小说的发展;传奇小说的题材和表现方法,也给古文家以借鉴,因而也有利于古文运动的推广和成功。韩愈、沈亚之都是把二者统一起来的。他们既提倡古文,也写作传奇小说。
但是,从晚唐五代到北宋初,古文运动实际趋向衰落,骈文恢复了统治地位。原来古文运动,就形式说,是对骈文的革新运动。但是骈散文之间并无绝对严格的分界线。韩柳古文并未废除骈词俪句固不必说;在韩愈提倡古文,反对“俗下文字”的当时,裴度就持反对的意见,以为“文之异在气体之高下,思致之深浅,不在磔裂章句,隳废声韵”(《寄李翱书》),就是说,文章重在思想内容,不在骈散的形式。完全从形式着眼来反对骈文,意义是不大的。裴度还批评韩愈“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同上),就是从韩愈古文的内容来批评的。古文运动当时所以发生广泛的影响,是和韩柳文内容的深广有密切的关系的。韩柳以后,社会矛盾进一步发展,不仅藩镇割据的分裂局面无法挽回,而且爆发了农民大起义,道统的宣传既无补于统治阶级的没落和崩溃,士大夫振作有为和希望,也渐趋破灭,后起的古文家乃不得不把古文引上狭小、琐细的道路,古文便成为少数隐者之流的抒写生活情趣的工具。这些古文虽然也反映了一定的社会内容,但毕竟不够深广,不足以振奋人心,因而也就自然地不为人所注意了。这样,形式主义的骈文就轻易地恢复了统治地位。
北宋初期,柳开、王离偁、姚铉、穆脩等,都标榜韩柳古文,反对晚唐五代的浮靡文风;到了中叶,在新的现实条件下,以欧阳修为首,再一次掀起了古文运动。由于欧、曾、王、苏诸古文大家在创作上的努力和成功,从此韩柳古文遂成为新的传统。明代唐顺之、归有光等的古文和清代“桐城派”的古文,都是以韩柳为首的唐宋古文新传统的直接继承和发展。这个古文新传统,支配中国文坛1000多年,直到“五四”新文学运动才被以反帝反封建为内容的语体散文所代替。
古文运动提倡“道”和“道统”,维护封建统治,为历代统治阶级及其文士所利用,这使古文即散文蒙上浓厚的封建说教的色彩,逐渐走上陈陈相因,腐朽僵化的道路。但是韩柳的创作实践,不仅是为了“传道”或“明道”,更重要的还是以古文鸣不平,反映一定的现实社会内容,这样就起了积极的影响。韩柳以后古文有了更广阔的园地,许多古文家用它来叙事、写景、抒情和议论,为日常生活所必需,而且也使之成为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一种重要的形式。
古文运动的理论,特别是韩愈所提出的文道合一、气盛言宜、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等论点,指导了后来无数古文家的写作。直到今天,仍有借鉴意义。
唐代传奇
中国小说发展到唐代,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鲁迅说“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婉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中国小说史略》)
唐人小说之称为“传奇”,始自晚唐裴铏的《传奇》一书,宋以后人遂以之概称唐人小说。对于小说,历代正统文人总是采取鄙视态度的。《汉书·艺文志》固然摒之于九流之外,唐人也“每訾其卑下”。但是实际上,当时参加传奇小说创作的人,却有不少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古文家或诗人。李肇说:“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撰《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才也。”(《唐国史补》下)这说明唐人传奇由于适应当时社会的需要,在思想艺术上都取得新的成就,已经逐渐改变了人们的传统看法了。
唐代传奇的兴起和发展,首先是由于唐代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促进了城市经济的繁荣,给传奇小说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使它由单纯的谈神说鬼,向反映复杂的社会生活发展。同时,随着商业经济的发达,市民阶层兴起,为了满足他们对文化娱乐的需要,产生了“市人小说”,为文人的传奇提供了一些新的思想内容与艺术方法。而唐代举子们的“温卷”,对传奇发展也有一定的促进作用。宋赵彦卫《云麓漫钞》说:“唐世举人,先借当时显人以姓名达主司,然后投献所业,踰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由于名利关系,“温卷”的风气,到中晚唐尤为盛行,这和唐代传奇的发展情况也是一致的。此外,佛道教义、神怪传说的流行,对传奇创作也有相当的影响。
唐代小说的发达,也是文学本身不断发展的结果。虽说“传奇者流,源出于志怪”,但终与志怪不同,这在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其他文学体裁对它的影响。唐代传奇作家如王度、沈既济、陈鸿,都是史官。他们利用《史记》以来传记文学的传统经验,使本来只是粗陈梗概的小说,体制更为阔大,波澜更加曲折,人物性格更加鲜明,这是很自然的。其次,唐代变文、俗赋、话本、词文等通俗文学的盛行,对传奇的创作也很有影响。从《游仙窟》、《柳氏传》、《周秦行记》等传奇中,我们可以看到类似变文的散韵夹杂的文体;而《李娃传》更来源于民间的《一枝花话》。最后,唐代古文运动与诗歌的发展,也影响传奇的创作。这不仅表现为一些传奇作家如沈既济、李公佐、白行简、陈鸿、沈亚之等和古文运动、新乐府运动的作家有过联系;更重要的是,新乐府运动的现实主义精神既在一定程度上引导传奇作家面向现实,而古文运动对文体的解放,又使传奇作家能够充分利用其成功经验,自由地抒情叙事。再则唐传奇如《长恨歌传》、《莺莺传》、《无双传》等,都是小说与诗歌相辅而行,诗人与小说家互相协作,比如白居易写了《长恨歌》,陈鸿就写了《长恨歌传》;元稹既是写《莺莺传》的小说作家,又是写《李娃行》的诗人。正是在各种文学形式的交互影响下,形成了唐代传奇以诗歌与散文结合、抒情与叙事结合的独特风格:既有美妙的意境,又有细致的刻画;既有丰富的想象,又有如实的描绘。因此无论就现实意义或美感价值来看,唐代传奇都超过了六朝志怪小说。唐传奇优秀作品多出于中唐,原因也正在这里。
唐代传奇的思想与艺术
今存唐代传奇小说,数量不少,其中流传较广的有几十篇。这些作品大都收入宋初李昉等编集的《太平广记》里,其他如《文苑英华》、《太平御览》、《全唐文》等总集类书中也收集了一些。但明清以来,书商以此牟利,“往往妄制篇目,改题撰人”,有许多作品被窜改淆乱。鲁迅为“发意匡正”“斥伪返本”,曾在编成《古小说钩沈》后,选录了《唐宋传奇集》。
唐人传奇根据它的历史发展情况,可分3个时期:
1、初盛唐时期这是传奇小说初步发展的时期。作品数量很少,内容还和六朝志怪小说相去不远,艺术上也不够成熟,但已逐渐注意到形象的描绘与结构的完整。
《古镜记》是现存唐传奇中最早的一篇。作者王度(585?~625?),太原祁人,是初唐诗人王绩之兄。这篇作品“犹有六朝志怪余风,而大增华艳”。故事内容是记述一面古镜降妖、伏兽、显灵、治病以及反映阴阳变化的诸种灵异。它虽在叙述中透露出一些社会动乱和民间疾苦的影子,但主要是宣扬迷信和天命无上的消极思想。作者按时间顺序,将古镜灵异的12段独立故事贯串成章,比起六朝志怪的零篇散录,在结构上有了进步。
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写梁将欧阳纥的美妻被白猿劫走。欧阳纥率兵入山,掩杀白猿,而妻子已孕,生子如猿,聪悟绝人。作品的思想内容虽仍是搜奇猎异,却通过欧阳纥失妻后的悲愤和不避艰险,终于夺回妻子的描写,表现出了他对妻子的挚爱。与《古镜记》相比,它已开始着重描绘人物的活动,情节更为曲折,描写白猿所居环境的幽险也较形象,是一篇粗具规模的传奇作品。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胡应麟《四部正讹》都认为它是“唐人以谤欧阳询者”。用小说影射真人,以达到人身攻击目的的恶习,很可能就是从此开始的。
《游仙窟》作者张鷟(660?~740?),字文成,高宗调露初进士,颇有文名。他的《游仙窟》久已失传,而唐时即流传于日本,近世始由人抄录带回中国。作品自叙奉使河源,途中投宿仙窟,与神女邂逅交接的故事。其中多通过书信投赠、诗语对答来表现男女调情,实际是轻薄文人纵酒狎妓生活的再现,色情成分极浓。但从作品已基本上脱离志怪而转向现实生活的描写来看,它在传奇发展过程中仍有一定的意义。张鷟在《朝野佥载》中还写了一些小故事,是较为健康的。如《隋文帝狮子骢》,通过狮子骢初到长安时的神骏和后来流落磨坊时的憔悴,寄寓了英雄末路的感慨,故事曲折动人,描绘栩栩如生,和魏晋志怪小说已有明显的不同。
2、中唐时期这时期作品空前增多,是传奇小说的黄金时代。从内容上说,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占据了主要地位,即使谈神说怪,也往往具有社会现实内容,如《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
《枕中记》作者沈既济(750?~800?),苏州吴(今江苏吴县)人,曾任左拾遗与史馆修撰等职,并撰《建中实录》。《枕中记》是受了刘义庆《幽明录》“焦湖庙祝”的启发,借以表现唐代官场的现实。作品写卢生在邯郸逆旅中,借道士吕翁的青瓷枕入睡,梦中经历了他生平热烈追求的“出将入相”的生活。一旦惊醒,还不到蒸熟一顿黄粱饭的功夫。于是他大彻大悟,万念俱息。《南柯太守传》的作者李公佐(770?~850?),字颛蒙,陇西人,尝举进士,今存所作传奇4篇,而以《南柯太守传》成就为最高。作品除受“焦湖庙祝”的启示外,还受《搜神记》“卢汾梦入蚁穴”的影响。它写淳于棼醉后入梦,被槐安国招为驸马,出任南柯太守,廉能称职,深受百姓爱戴。后因与檀罗国交战失败,公主又随之谢世;于是宠衰谗起,终被国王遣送出郭。淳于棼醒后惊异,寻踪发掘,始知所谓槐安、檀罗国者,原来都是蚁穴。从此他深感人生虚幻,乃栖心道门,不问世事。
这两篇作品都曲折反映了一般封建士子热衷功名富贵的思想,也揭露了封建社会官场的险恶和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丑态。但因作者受道家影响过深,对现实矛盾采取消极逃避的态度,作品的思想性也就不高。他们越是渲染卢生、淳于棼的飞黄腾达和身受排挤,也就愈发加强了作品所宣扬的“人生如梦”的主题。然而这两篇作品都能融合寓言与志怪的表现手法,具有讽刺文学的某些特色,在艺术上是有价值的。《南柯太守传》穿插颇多而结构严整,情节丰富而脉络清晰。结尾尤为成功。鲁迅说:“篇末命仆发穴,以究根源,乃见蚁聚,悉符前梦,则假实证幻,余韵悠然,虽未尽于物情,已非《枕中》之所及矣。”(《中国小说史略》)李公佐还有一篇《古岳渎经》,写楚州刺史李汤于龟山水中见一怪物而不识,后作者泛洞庭、登包山、入灵洞,得《古岳渎经》第8卷,乃知其物为淮涡水神无支祁,禹治水至桐柏山,加以降伏,镇锁龟山足下,使淮水安流。这个神话反映人民战胜了水灾,创造了一个“神变奋迅”的神猿形象,它和《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形象是不无关系的。
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如《任氏传》、《柳毅传》、《霍小玉传》、《李娃传》、《莺莺传》等,在唐传奇中成就最高。它们大都歌颂坚贞不渝的爱情,谴责封建礼教和门阀制度对妇女的迫害;并且经常运用写实手法来刻画人物性格和环境气氛,创造了一系列优美的妇女形象。这些作品从男女双方的自身条件出发,以“郎才女貌”为理想的爱情标准,比之当时要求“门当户对”的婚姻,有一定的历史进步意义。作品所虚构的美满结局,也反映了人们争取幸福婚姻的善良愿望。然而有的作者把高科及第当作解决矛盾的出路,则表现了他们庸俗的封建思想。
《任氏传》和《柳毅传》都是具有神怪色彩的爱情小说,而充满人间社会的清新气息,是对六朝志怪传统的大革新。沈既济的《任氏传》写富公子韦崟的贫友郑生与狐女任氏相爱,韦崟惊羡任氏的美艳,欲施强暴,为任氏以大义所折服。任氏又为郑生划策,谋取厚利。后郑生远出就职,任氏预知此行不吉,拟不从行,为郑生强邀而去,途中果为猎犬所害。整个故事缠绵悱恻,委婉动听,既有现实生活基础,又富于浪漫主义精神。作品塑造了一个动人的狐女形象。她纤丽多情,聪明勇敢,因为对郑生无比忠贞,才能以一弱女子抗拒韦崟的无礼,揭发他“忍以有余之心,而夺人之不足”的不义行为。然而作者让她用诱窃美女的办法来报答韦崟的恩义,未免有损这一形象的完美。作品写郑生两次遇见任氏和任氏抗拒韦崟强暴的情景,有许多精彩生动的细节描绘。任氏的形象实际是概括了教坊中妇女的性格特征。作者写她能够“遇暴不失节,狥人以至死”,表明他是看到这些市井人物性格健康的一面。
李朝威,陇西人,生平不详。他的《柳毅传》写落第书生柳毅途经径河,遇见洞庭龙女牧羊荒郊。龙女自述在径河夫家备受虐待,要求柳毅传书至洞庭。柳毅慨然允诺,入洞庭龙宫。洞庭君弟钱塘君闻讯大怒,凌空而去,诛杀径河道龙,救出龙女。后经许多曲折,龙女终于和柳毅结成美满婚姻。作品中的龙女是反抗夫权压迫、追求幸福爱情的妇女形象。父母包办的婚姻给了她无限的痛苦和折磨。但是经过她的坚决反抗,终于和柳毅结成夫妻。柳毅是一位富有正义感的书生。他的传书,纯系激于义愤,没有个人企图,因此当钱塘君酒后逼婚时,他竟毅然拒绝。他后来爱上龙女,也不单是爱色,而是感于龙女的深情。作者对火龙钱塘君的描绘,有声有色,在他出场前,就借洞庭君之口加以渲染;并通过洞庭君的软弱谨慎,陪衬出他那烈火般的刚强性格。他的对答简短干脆,与个性完全切合,所以着墨不多而形象鲜明。总之,《柳毅传》的人物描写相当成功,全篇荡漾着诗意的想象,浪漫色彩非常浓厚,情节也离奇曲折,富有戏剧性。它比较典型地运用了通过幻想反映现实的表现方法。《全唐文》编者以为“猥琐”而并删《柳毅》与《霍小玉》二传,则恰好说明了它们反封建的鲜明倾向和细节描绘的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