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沉默与空白:钱钟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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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作诗文·诗可以兴,可以怨(1)

走过一段泥泞坎坷的路,阳光照彻了他的生命,所有晦暗渐远,所有希望重燃。从低谷到巅峰,他完成了一场命运的飞跃,在文学的世界里,更是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一场"钱学"的热潮,席卷而来。几十年的人生岁月洗去了浮华,在他心中留下了沉甸甸的智慧,面对名利荣辱,他的心平静淡然,清朗通透,犹如明月高悬,照亮了后来人。

花月诗影忆平生

一向以为,一位真正的学者,不管是在怎样的境遇中,都不会放弃自己的钻研的。研究学问,不仅仅再是一项工作,那分明已是一桩神圣使命,是他的光辉,他的璀璨,他一生一世存在的理由。学者,应该是有这样的认知与热情的,这份热情,在旁观者看来或许近乎疯狂,可正是如此赤诚,才能做出点真正的事业来。如果世间的每个人,都有一样可以疯狂挚爱的事情,那么各个领域的发展,想必是突飞猛进的。

钱钟书是一位真正的学者。当他被调到新的文学研究所而不得不放弃自己一贯研究的外国文学时,他没有停止手头的工作,而是开始了新的研究。这次,是宋诗。相比于唐诗,很久以来,宋诗的光辉是黯淡的,因为唐诗的潋滟璀璨一如鲜花着锦,清雅瘦削的宋诗很容易被忽视。然而,钱钟书一直都对宋诗情有独钟,他以为宋诗虽然没有唐诗的艳丽丰腴,但如果讲风骨气韵,宋诗的成就却比唐诗更加有韵味。他概念中的唐诗与宋诗并不是用朝代来进行划分的,他的划分标准是以风格为基准的,唐朝时便有宋诗,而宋朝时也有唐诗。

而这个主题,似乎还很少有人进行过专门的研究。钱钟书决定研究宋诗,当他下定了决心,便仿佛整个天空都是艳阳天。他浑然忘记了此刻紧张的气氛,忘记了自己也可能会遭受些什么,他的心,已经沉浸在学术的世界里,浑然忘己。这项浩大工程是从一九五五年开始的,那年的钱钟书是四十五岁,正值壮年。他选取了最典型的八十一位宋代诗人的近三百首诗作进行研究,逐一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编辑。

其实这也是当时的研究所所长郑振铎交给钱钟书的任务,他打算出一套《宋诗选注》,而这项任务毫无例外地落在了他十分器重的钱钟书身上。凭钱钟书的能力和学识,编纂这样一套书是不难的,两年的时间,他就完成了这项任务。一九五八年,《宋诗选注》出版,看上去似乎风平浪静,实则因为这本书的编辑工作,也是产生了不少风波的。

首先是调解。这套书的编辑需要很多人参与和合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当人和人的审美发生冲突时,很容易产生矛盾。当时,负责选取宋诗的人有何其芳、余冠英、王伯祥等人,可以说每个人都是小有所成的。为了减少矛盾,钱钟书迫不得已基本上选取的都是一些反映社会问题的宋诗,然后亲自为这些诗歌做注解,至于诗人小传,也是由钱钟书自己一力承担。

《宋诗选注》出版之后,一时也掀起了购书热潮。胡适曾评这本书说:"钱钟书的注确实写得不错,还是可以看看的。"虽然口气略大了一些,不过能够得到这样的肯定,却也相当不易。诚然是不易的,钱钟书必须百般周旋,在这些诗里选取出最精彩的部分,也幸好是他国学功底相当扎实深厚,用词巧妙。他评论范成大的诗时用"轻巧"两个字,说范成大的诗比起杨万里的诗更加规矩和华丽,但比起陆游的诗又稍逊匀称妥帖,他的诗受晚唐诗人的影响很大,喜欢用冷僻典故作诗,也很有点江西派的习气。这段评论,是十分独到而精辟的,用词精致凝重,仿佛是在品评一位女子,恰好是多一分太肥,减一分则太瘦了。

对于宋诗中较少被研究的江湖诗派,钱钟书则肯定了它的历史地位。这是一个由徐照、赵师秀、翁卷等四人并称组成的诗派,因为四人的字或号中都带有"灵"字,所以也称"四灵",原先江湖诗派被认为是一个没有具体流派特征的诗派,他们的诗集也很散,特征并不明显。钱钟书经过大量考据和研究,认为江湖诗派的功绩在于承袭了唐体诗的风格,大大削弱了当时江西诗派的风靡程度。

而钱钟书被胡适称道的注解写得确实是好,比如,他评析叶绍翁的《游园不值》,这首诗中最著名的当属"一枝红杏出墙来"一句。钱钟书评道:"这是古今传诵的诗,其实脱胎于陆游《剑南诗稿》卷十八《马上作》:"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不过第三句写得比陆游的新警。《南宋群贤小集》第十册有一位"江湖诗派"诗人张良臣的《雪窗小集》,里面的《偶题》说:"谁家池馆静萧萧,斜倚朱门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第三句有闲字填衬,也不及叶绍翁的来得具体。这种景色,唐人也曾描写,例如温庭筠《杏花》:"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吴融《途见杏花》:"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又《杏花》:"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但或则和其他的情景搀杂排列,或则没有安放在一篇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地位,都不及宋人写得这样醒豁。"

这样的信手拈来,不假思索,对于古诗的剔透见解,向来除了钱钟书之外,别无他人。而这样的注解,在整本《宋诗选注》中比比皆是,可见钱钟书的学问之深,宛如一个无底洞,不知何处是尽头了。

更难得的是,相较于《谈艺录》的语言高深,内容深奥,钱钟书编纂的《宋诗选注》文风相当平实,站在读者的立场为读者考虑,不仅给读者以知识,也给读者非同寻常的阅读美感。

钱钟书被从清华大学调离之后,再也不曾回到过课堂上。这对于学生和他自己,都是一种损失。学生失去了这样一位博学多才的老师,而这位老师也失去了和学生交流沟通激发灵感的机会。幸好,钱钟书的灵感并不匮乏,离开了课堂专心进行自己的研究工作,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不必担忧因为一句话不慎就得罪了人,也不必因为复杂的人际关系而头疼。

然而,钱钟书不曾预料到的是,后来在那场革命运动中,自己苦心造诣的作品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认,还遭到了莫名的批斗。批斗的理由是因为钱钟书并未用唯物史观来阐释这本书。实际上,他已经周旋协调,在唯心审美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之间进行了最大的融合,虽然最后作为一名文人,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倾向于审美理念,但书中的许多观点和思想,却是唯物主义的范畴。然而,他的苦心却被无理地忽视和否定,一些人为了达到批斗他的目的,将这本书批斗得相当惨烈。

自己的心血被如此践踏和伤害,尽管他沉默了,心冷了,不再争辩,可当夜深阑静,身侧唯有清风绕梁时,他依旧为此伤心。他静静地摩挲着这本书的封面,如同在抚摸最爱的孩子的头顶,温柔,却充满心酸。其实他也明白,他的《宋诗选注》并没有他们说的那样不堪,历史会证明一切,可他无法避免心中的悲哀。就像许多事情,道理听得多,说得明白,可往往事到临头,却无法用冷冰冰的道理开脱自己。人是感性动物,无法在所有事情上都安之若素,淡定自若,不然,那就不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类,而是一台由程序和铁块组成的机器人罢了。

壮悔滋深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说的,居里夫人的一个友人曾去她家做客,却看到这样的一幕:她的小女儿正将母亲的诺贝尔奖杯当作玩具,肆意玩耍。友人大惊失色,可居里夫人却不以为意,好似那座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奖杯,当真就是个玩具。此则消息一出,围观者各执一词,有人说那是她不醉心功名利禄,将富贵名誉当作身外浮云;也有人批判说,一个连自己的荣誉都不珍惜的人,又怎么让旁人去珍惜她呢。

其实人世间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是独特存在着的个体,一棵树上不会结出两个一模一样的果实,人类同样是如此,纵使是双胞胎,手心的掌纹亦迥然相异。自然,每个人的性情亦是不同的,有人视金钱如粪土,有人将拜金主义当作人生信条;有人酷爱追逐功名,有人却独独喜欢在瓦尔登湖畔搭一座木屋度过余生;有这样的人,自然也有那样的人,不一样的追求,造就不一样的人生,确实如此。

对于世人疯狂追捧或嗤之以鼻的名利金钱,钱钟书的态度却不同于任何一种,他既不追求,也不讨厌。他只是淡淡的、清凌凌的,很是有种"与我何干"的味道在其中。这种态度,也间或影响到了他对《围城》的态度。对于这本为他带来了空前的声誉的作品,他并不极其满意。他曾公开表示过自己早年间的两部作品,都不十分满意。这两部作品就是《围城》和《谈艺录》。他何以会有这样的言论,或许一方面是因为他本性严苛,对自己的作品更是要求严格,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他就会觉得不满;另一方面亦是他的性情作祟,他实际上自负清高,不像许多人因为一两部作品的成功,就将这些作品视为自己人生中最优秀的创作。钱钟书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因此卖个面子,认同大众的眼光,将《围城》视作珍品。

而最早看出《围城》的文学价值的是美籍学者夏志清先生。夏志清是著名的中国文学评论家,他说过这样的话:"《围城》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这句评价《围城》的话被后世众多人广泛引用。

《围城》的确是一部优秀且相当优秀的作品,但它是不是最伟大的作品,这个评判标准是不确定的。一千个读者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没有人可以断然肯定最伟大或最平庸,那都是一家之言。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优秀的文学作品实际上是层出不穷的,不论是杨沫的《青春之歌》,还是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或叶紫的《丰收》等作品,都是十分优秀的作品。若是将《围城》视为最伟大的一部,其实这是有失偏颇的。

当然,许多读者对《围城》的喜欢和追捧超出了想象。他们不仅将这部小说推上神坛,当作人生之书,反复背诵其中的经典篇章,甚至还给自家的孩子取名围城或是书中主人公的名字。这种做法,其实并不是钱钟书乐意看到的。在他眼中,《围城》非但不是自己十分满意的作品,而且只是他人生中的小插曲。写这部作品的时候,钱钟书一家人被围困在上海,由于妻子杨绛剧本的大获成功,某种程度上他的创作欲望也被得以激发,加之当时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和蓝田国立师范学院的生活经验积累,使得《围城》很快被构思和完成。而从钱钟书的人生轨迹来看,他一直是以学者的身份贯穿始终的,作家的角色,他只扮演过很短暂的一段时间,只是《围城》实在过于经典,使得许多人忘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

从问世到沉默到再度畅销,《围城》成为大众读物经过了一段很长的历史演变周期。这部令人惊艳的小说是在改革开放初期被家喻户晓的,当时,知识分子问题被修正和重视,"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开始深入人心,一九七七年高考的恢复,人们越发认识到文化知识的重要性,出国留学再度成为了众多学子的梦想,借着这个东风,加上同名电视剧《围城》的热播,这部作品被人们从尘埃里再度拾起,它被拂去时光的伤痕,被重新审视和肯定,更是被推荐为学生必读作品。于是,《围城》的普及化也就在理所当然之中。

钱钟书从来不希望《围城》围困住任何一个人,他希望的是每个人都能跳出这种围城心理,自由而正大地做自己的主人。他自己,亦是如此。因此,他才能有那样开阔的眼界,执笔写就这样一部光辉作品。他的老朋友柯灵先生曾说过:"钱氏的两大精神支柱是渊博和睿智。"时光推移,岁月穿梭,知识和时间将一位埋首书堆的少年,变成了苍苍白发却目光清明睿智的老人,他渊博的知识令他比常人看得更远,更多,也使他远离了狭隘;而他的睿智,可以使他洞悉事物的真相和本质,他这一生,便是如此淡然而明智地活着。

此时,青春年少、天地风沙已如沙漠中遥遥而去的驼铃,一去无踪影。旧日的光景无法触及,少年在时光堆积中垂垂老矣,他回首遥远记忆。那光阴里,没有鲜衣玉食的年轻人策马扬帆,走遍大小红楼,肆意抛洒青春燃烧岁月;也没有骄狂放纵的人将金钱做雪花,大肆挥洒只为软语巧笑;他只看见,数不清的岁月里,他低头,明月清风两相伴,照亮了书上一行行遒劲的文字。

可曾后悔?可有遗憾?可为年少时不曾放纵而心有不甘?两鬓如霜的老人或许在光影里轻轻摇了摇头,尔后唇边笑意漾开圈圈细纹。这样的人生,他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呢?那些繁华,那些耀眼,从来都不是他所追求的啊!能够如此平淡、温柔地度过此生,他早已无憾。纵使他日奔赴黄泉,他亦可以含笑走过曼珠沙华的彼岸,隔着纷纷的雨回答,此生此世,他不曾浪费过一分一秒。他能够一辈子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如此,便是极好。

"怨"里开出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