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叙述的乐趣(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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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今古奇谈(4)

从“捉奸要双”甚至诛杀奸夫淫妇官法不究的时代,直至当今人类文明跨进到电子时代,丈夫监视妻子不许跳舞不许交友,虽然层次偏低但也有几分可以理解之处。醋意嫉妒全盘占有不肯出让,也属某种意义上的人之常情。一个不相干的卖柴汉子处心积虑夜以继日去监视别人的老婆,可就奇哉怪也了。监视窥探十足过瘾之后,还要替别人去杀掉那奸夫和尚,石秀不是管得太宽了吗?当然,从性窥探者的病理角度,从性嫉妒杀人狂的病理角度,石秀的行为并不特别难以理解。替杨雄杀人,石秀暗中扮演了他意淫潘巧云时的丈夫角色,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至替天行道的冠冕堂皇的词藻在理论上支撑了石秀的疯狂行径。

最后,双雄大闹翠屏山,肢解了潘巧云。将五脏六腑抛掷山野吊挂树梢,好汉杀人的场面之残酷不难想见。杨雄不能够完全占有那女人时,从肉体上将她消灭;而石秀在肉体上消灭了那女人时,从心理上最终实现了他的病态的占有欲。

如同观众在银幕荧屏上欣赏血流成河的屠杀场面时,获得了嗜血的满足;有性窥探心理有意淫倾向有阴暗占有欲望的千百年来的万千读者,阅读《水浒》中的这一章节,也都获得了充分的满足。惯于挥舞自然主义大棒的打手,敢说他们拒绝阅读这样精彩的段子吗?只怕他们多半都以石秀自居,至少都藏在了拼命三郎的背后,窥探一个够!

石秀是这样一条好汉,是这样拼命的一位三郎。这条好汉的绰号琅琅上口而被反复借用、不胫而走,国人是如此钟爱于它,令人不禁悲从中来。谁又能说石秀仅仅是小说中人子虚乌有呢?

我在北大读作家班时,考取学分历来不曾感到困难。本人作品充当毕业论文,单科成绩则以论文作准。本科生、研究生或者将写论文视为畏途,作家们却多数可以信笔挥洒手到擒来。唐宋诗词、清代《聊斋》,我的论文得分均名列前茅,自是沾沾。元明小说课目,论文三千字专说《水浒》,其中论及石秀一节以为大有创新。不料先生朱笔批还,给分好生吝啬。于是不免耿耿于怀,今日还要加工整理出来,希图发表。

做一自信的判断,我的这篇文章也许写得一般,但其中的思想到底相对新颖;而最其一般的读者,认识水准当在那些冬烘教授之上。于是,我将在得到一笔稿酬的同时得到更高一些的分数。

妖精三打孙悟空

中国改革不易。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便是仅仅搬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原因固然多多,而其中占有永久地位的一项原因,则是中国遗老遗少太多,道学先生代有传人。在这些道爷们的眼里,《金瓶梅》、《红楼梦》诲淫而《水浒》

诲盗。只恨秦始皇焚书未尽而文字狱不够严酷。但另一些有见识的学者研究家却认为,《金瓶梅》岂但不诲淫,恰恰是儆淫戒淫;《水浒》之诲盗也是教诲盗贼们学习宋江统领下的梁山好汉,归于忠义、报效朝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此而已。

宋江、方腊,历史上实有其人其事。旧说是官逼民反,盗贼蜂起;新说是农民起义,英雄豪杰。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何其多,或有成功而终得天下者,却也不过改朝换代,完成土地再分配,使封建道统进入下一个轮回,哪里曾推动了历史的前进。已有学者研究家直言,近代史上的太平天国起义,是一场大倒退。重新研究评价而不是一味追风学舌的严肃科学的学术氛围也许将要形成。

以宋江等三十六人横行山东的史实为本事演义生成的《水浒》,全称《忠义水浒传》。宋江改聚义庭为忠义堂,接受朝廷招安,所谓“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招安之后,盗贼变作官兵,立刻就替天子去打别的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老派道学先生硬讲《水浒》诲盗,不是太偏执太发昏了吗?而红皮儿包装的革命老道更其满嘴胡吣,说《水浒》是一部歌赞农民起义的伟大着作,僵尸气味令人窒息。杀起人来无论良莠一律使板斧排头砍去、杀死小毛贼李鬼便生吃人肉的李逵,也随宋江大哥饮了朝廷御赐毒酒一并舍身成仁共赴忠义。这样的精彩故事,如此的替天行道,哪里是在鼓吹造反。罗贯中、施耐庵堪称法力宏大的道主,小道爷们喋喋不休说长道短岂不太过浅薄。简直好比李鬼还要打劫李逵,可笑可笑!

与《水浒》有异曲同工之妙者,我国另一部古典名着《西游记》可算是姊妹篇。尽管西游系神魔小说而水浒乃侠盗传奇。

《西游记》中一号主角英雄人物神猴孙悟空,怪石生成,形似猢狲,闹龙宫而闯地府,更其大闹天宫凌霄宝殿,无疑原本属于妖精邪魔一类。自皈依佛法而随唐僧西天取经,一路上则是替我佛斩杀各路妖精去了。这样一只被佛法降伏的猴子,作者哪里是要写它造反,它又哪里还有一丝一毫叛逆者的影子。多少年来孙悟空被所谓的权威学者评论家众口一词说成是最具魅力的造反者形象,真不知学者们果然糊涂还是由聪明而转入了糊涂最后难得糊涂了。

而向来叛徒的倒戈是最为可怖的。孙悟空火眼金睛,七十二般变化,金箍棒力敌千钧迎风一晃有碗口粗细,小猴子棒下真不知诛杀了多少妖精!在神魔小说中,与封建道统和佛祖天神作为对抗角色的各路妖精,又安能不切齿痛恨那猴头而必欲群起攻之打之杀之而后快?

借用“今古奇谈”一方宝地,我便拿起笔做刀枪,替各路妖精打一个抱不平。或曰,这不是站到妖精的立场上了吗?质言之,在老少道爷们的心目中,我何曾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一点,双方俱都明白不过。

所以,本文的题目干脆直白写,就叫“妖精三打”。

一打,打孙悟空大闹天宫。

确立孙悟空的所谓造反性格,渲染他的造反行径,推到极致不过就是大闹天宫。其实,闹天宫只是外在表现,内里实质小猴子闹的是官阶职称、会议待遇、住房车辆、子孙安排等等个人私利。弼马温官职卑微,齐天大圣不过是虚衔,蟠桃大会未能接到请柬,那猴子这才闹起来。

他的闹,又与官逼民反不同。并非花果山水旱不收,山神土地横征暴敛,一干小猢狲饿殍遍地。孙悟空其实是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野心膨胀罢了。他最终未能夺得玉皇的帝位,霸占了王母以及嫦娥之流。设若他真个造反成功,又当如何?至多也不过是大赦天下、重设官员,玉皇大帝换了一个猴头皇上而已。花果山一干小毛猴子,有几位“沐猴而冠”,到知州知府任上去瞎胡折腾。甚至说不定,孙大皇上像陈胜王似的,连躬耕陇亩时候的故人都不认了呢!

所以,孙悟空野心膨胀只不过是要当下届皇上,私欲不曾满足歇斯底里起来,哪儿能评价为光辉的造反者形象。这厮,应该给予一番痛打。

二打,打孙悟空皈依佛法。

所谓“将相宁有种,男儿当自强”;所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老而不死的玉皇大帝永远统治天庭,也着实令天下英才气闷。反它一回,有何不可。

孙悟空造反不成,我们也不宜以成败论英雄。

但是,要把皇帝拉下马,就要舍出一身剐。既敢造反,就应勇于承担任何后果。而孙猴子仅仅是被压在五行山下,并不曾就地正法、更不曾灭门九族;与其说我佛慈悲,莫如说法力无边的佛祖早已洞若观火,切中了小毛猴子的脉搏。果然,五百年牢狱囚禁,失足者便被改造教育过来。

那救出孙猴子的唐僧,原本就是如来弟子,火眼金睛此时焉能瞧不出其中诡诈?小猴子禁闭五百年,一朝开门放风,立刻感激涕零愿效犬马之劳。好比右派终于平反,对于被打成右派肉麻形容为“娘打儿子”而毫无怨怼;对于所谓平反则向阙谢恩高呼万岁。这不是万劫不复的奴才嘴脸又该如何形容?这样一只猴子,要我们怎样夸奖他?

一旦皈依佛法,原本头号妖精的孙悟空更名“行者”,名正言顺成为佛门弟子,扭回头当即放手诛杀其他妖精。同行收拾同行,历来最拿手;叛变倒戈,历来也最毒辣凶狠。金箍棒迎风一晃碗口粗细,专打天灵盖绝不手软。还动不动钻到铁扇公主等男女的肚子里去,折筋斗、竖蜻蜓。活泼泼一个红孩儿天真烂漫,被孙行者搬动佛界高官南海观音收伏;终年佩戴脚镣手铐,强行剥夺姓名权利叫成什么“善财童子”。想一想,能说不残忍吗?见了当年的妖精兄弟牛魔王还要称大哥,拜会痛失爱子的铁扇公主还有脸叫大嫂。评论者则一再称许这只猴子多么天真可爱、禀性纯真。真是这样的吗?如此讲话,不觉得麻酥酥的吗?

故尔,孙行者皈依佛法,在菩萨们看来是政策成功、招安得手;妖精们则认定他摇身一变,变节变脸。于是,有此二打。

三打,打孙悟空得成正果。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干上山入伙准备“论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的强盗,座次排列其实不容易。内讧火并均有可能。宋江不得不请众人喝个烂醉,预先埋伏一块碑石;让公孙胜作起道法障人眼目,说是什么天降石碣云云。孙行者保驾唐僧有功,沿途诛杀妖精无数,但佛祖封赏当年的齐天大圣却意外地顺利。

人们笑谈当今佛教界有什么“处级和尚”,原来号称四大皆空的佛界一向等级森严。孙猴子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到末了只封为一个什么“斗战胜佛”。斗战胜佛,比弼马温的官衔高了多少呢?孙猴儿却连连谢恩,美滋滋地恭列两厢队伍中去了。佛祖法力无边,小猢狲早已领教,原本野心野性的猴子再也不敢折腾打闹了。明知不是对手,懂得自己不过是从宽发落、戴罪立功的角色。此时硬要他造反作乱,那算我们不讲理。

然而,这时上演了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

当孙行者要求除去头上的紧箍咒时,菩萨慈祥微笑,要他自己去摸。那道束缚野性的神箍,已然化为乌有!这便是得成正果。菩萨如是说。

假如迫于那随时能够要人性命的金箍的威慑,行者属于不得不乖乖服劳役当奴才;而到服役期满,被迫的奴才已经改造成了自觉的奴才。这样一只被彻底阉割的从骨子里臣服了王道佛统的猴子,难道不该给予三打?

可是,此时再打,一切都晚了。三打于是可以不打。

面对无边的佛法,曾经有些手段的孙悟空,是彻底被驯服了。区区如我,也还是趁早收起这一套三脚猫的把戏为好。万一被压到五行山下,头上再给勒一道要命的金箍,自忖实际表现还不一定能比得上孙悟空。公正些评判,孙悟空基本属于受害者。打他或者捧他,大家都在一条水平线上。说《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评论某些右派被打断脊梁,包括我在此刻抨击孙悟空,我们这些言说者,曾经对佛祖、对王道,有过什么反抗战斗吗?也许,佛祖菩萨有形无形的金箍,早已植入了每个人的大脑皮层?

毛骨悚然,不能再想。

无边佛法,天网恢恢,真个佛光普照玉宇澄清,可世界不剩一匹妖精了吗?

千古罪人赵匡胤

唐宗宋祖,历来相提并论。

按建国以来尊行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强调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前苏联有个斯大林也声称:领袖来复去,人民却永存。但我们从小学习考试的各种新编了的历史书,实在也读不出多少“人民的历史”,倒多半依然是帝王将相的历史。当然,如果我们不赞成历史虚无主义的话,割划时代、转捩乾坤、参与造就历史本身的帝王将相到底无法抹煞其存在。“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顾盼自雄之先,到底还得列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怕他们果真“略输文采”,确实“稍逊风骚”。

我这一则《今古奇谈》,想说的只是宋太祖赵匡胤远远不足与唐太宗比肩齐名,而且简直应该算是千古罪人。

唐太宗十八起兵,消弭隋末战乱,创立贞观治世,昭布新法,开科取士,前人之述备矣。宋太祖陈桥兵变,以禅让为名夺得后周天下,杯酒释兵权,一统中华,彻底结束残唐五代以来频繁战乱,开国帝王之功业地位自是不容否认。唐宗宋祖,或有比肩齐名之理。

但中华帝国自宋以后,开始盛极而衰。除了一个老熟的社会有其由盛而衰的必然,这种衰落恰恰出现发生于宋朝,有没有更为具体一些的缘由?

始于宋代,中国北方辽、金、元少数民族列强侵扰中原愈演愈烈。堂堂大宋,纳贡输税,养虎遗患,开门揖盗,直至被元帝国彻底征服占领。以现今的论调,宋朝的灭亡可以解释为华夏民族的又一次大融合,简直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但一个民族被另一个民族甚至是野蛮落后的民族所征服,杀人如割草、驱民如牛马,就果然是好事、就要欢欣鼓舞、就该弹冠相庆吗?那样认识,抗辽的杨家将和抗金的岳家军岂不是反而错了?我们真个是什么历史唯物主义者的话,宋人之认识抗辽抗金和今人认识半个世纪前的抗日战争该是没有本质的不同。元朝清朝占领中原统治中华既成事实,我们就讲这是民族的大融合,假设日本鬼子真个占领了全中国,实现了所谓的大东亚共荣,我们莫非也要接受既成事实的吗?

多年以来,民间传说乃至金庸的新武侠小说都把清朝的乾隆皇上讲成是汉人,乾隆下江南是要寻找他的汉人父母。这实在是大汉民族极其可怜的自欺欺人的把戏。阿Q先生的“儿子打老子”的精神胜利法相比之下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而说到日本人,那都是秦始皇时代派出的徐福率领的寻找仙丹的童男童女们传留的后裔,从来就是我们的儿子孙子。他们打来或者不打来,我们都早已胜利了哩!

大汉民族由于被数度征服而形成事实上的疲软和精神上的病弱,盖由宋朝始。追本溯源,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有无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呢?

悠久而漫长、发达而成熟的中华文明总有其盛极而衰、熟极而烂的本身规律,有其人力不可转捩的内在发展趋势。苛求古人就有些不近情理。但历史常将某些人推到关键的时刻,历史这匹野马的缰绳会命定地交到某些人的手中。比如,楚汉相争,弱汉最终胜过强楚、汉有大将韩信不可否认是一个重要的因素;韩信终能登坛拜将是因了萧何月下追韩信;萧何所以侥幸追到韩信,偏又因为南溪涨水,韩信未能顺利远走。有一年,我去汉中,乘车返回西安途中曾路经南溪,那实在是极其窄小的一条山溪。历史却因为一条小溪涨水而改变了面貌。

中华封建文明成熟发展悠悠数千载辉煌,有着自身建造并反转来补益自身的许多文明成果。比如孔子的仁政设计,孟子的民本思想。所谓有道君王,欲传其家业天下于久远,无不注重这些文明成果的继承发扬。清兵入关,夺得大汉族锦绣江山,多赖汉官汉将的归付效力。但一待天下安定,便要编撰一部“贰臣传”

出来,叛徒变节者终究不能给予好的操行评定。击毙努尔哈赤的爱新觉罗皇族的仇敌袁崇焕,反倒是凭赖清王朝给以昭雪平反,恢复忠烈名誉。作为异族统治者,康熙乾隆之辈仅就这些做派,也可称为雄才大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