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老寿被搬了石头,撤销了他生产队队委、梨园管理负责人等职。然后,甘书记主持召开了支部大会,认为老寿是个典型的、自己跳出来的右倾分子。给予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甘书记说:“这还是照顾他是个老同志,否则的话……”当然,这事也及时写了简报,说明以粮为纲也是在斗争中取得胜利的。
老寿一下变老了,皱纹深了,人也佝偻了,整天坐在屋门前那两棵枣树下。人说他在打盹,他自己说他睡不着,晚上也睡不着。他那双朦胧的双眼,总是一动不动地在望着什么。
也许是望着那没有梨树的梨园!那里虽然已撒下麦种,不过梨树的根还埋在地下。甘书记完成了任务,回县去了,大队也已得到了通报表扬。正因为得到了表扬,又是甘书记抓的点,大队得到的化肥、城镇劳力的支援、救济粮都比别队多,所以老寿担心的每天八大两倒没成问题。有点变化的是甘书记已经不兼公社书记,是县里分工抓棉粮油的书记了。
不过,看来他也不像在望梨园。老寿自从那天从党员会上回来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梨园,更不问队里的事。他那朦胧的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一个地方,可以半天也不改动一下姿态。只是偶尔翕动着嘴,像是在跟人说话,有时也举起那须眉全白了的头,看看树上的枣儿是不是有红了的。
这也是老寿脾性上的一个改变。往年,枣儿等不到红,就全给孩子们钩个光,本来,这就是给孩子们解馋的嘛!可是今年变了,老寿不许孩子们动一个,连自己那宝贝孙子也不给,摘下来的枣,全晒了起来。有时,他就不吃饭,抓把枣当饭,儿子媳妇问他干嘛这样,他轻轻说道:“我试试,看能耐饥不?”说着又似睡非睡地呆着不动了。
这朦胧的双眼,有人说是经神失常的症状,有人说是气恼苦闷的表现,有人说是他在回忆过去,怀念老甘。谁知道呢!这朦胧的双眼里,到底变幻着什么……
六、老寿心里发生的一切,是发生在心里吗
反侵略战争爆发了。真正考验人的时候到了。有些基干民兵参了军。老韩天天被叫去开会,一开会就要净拣那些好听的说,因为上面要看汇报呢!
村子里一下冷清了,人心都有点发紧。敌人虽然离得还远,但是那飞机却是呼呼地,没日没夜地在头顶上转,转一圈就翘起屁股下蛋,黑烟柱一个一个冲得半天高。村里有那胆小的,没经过战争锻炼的,就像掐了头的苍蝇瞎闯,更加上还有坏人的造谣惑众。眼看着人心要散了。
这时候,老寿打定了主意,站出来了。在组织里的人嘛,他不出来谁出来!他浑身披挂得又利索又威武。腿上绑腿打得紧腾腾的,腰扎宽皮带,左右掖着四个手榴弹,左肩斜背一支牛角号,右肩斜背着一条干粮袋。老寿对大伙儿说话了:“没事,啥事也没。咱的老甘在,就在西边那架大山的对面。俺这就去找他。有了他,胜利就是咱的。现在敌人不过是派些飞机来撅屁股拉屎,怕他怎的。当年淮海大战,那个枪子炮弹,哗哗地像下雹子。咱那口子在擀面条,说是缺个小葱,还走出一里地去,到她娘家后院里掐了几根,又走回来,根本不理那个茬。咱眼下第一要紧的事,是要组织起来,我说得分一拨人去挖防空洞,民兵呢?得在仓库前面站一个岗,村前村后是巡回流动哨,祠堂的屋顶高,在那里再安一个防空哨。敌机来了,要是过路的,咱不睬它,要是奔着咱来的,就吹号报警,大家就钻洞。敌机一走,再吹号,咱该干啥就干啥。”不知怎么的,老寿变得怪能说话了,而且腿脚也灵便了。说着,把牛角号交给了民兵,自己把干粮袋背好,说,“第二要紧的事,是把老甘找回来。我这就去。大家说说可在理?”
乡亲们听完以后,一片声地说道:“这就合上榫了。这才是正理。快去把咱的老甘找回吧!有了他,咱们怎么难,都能打胜仗。”乡亲们递给老寿一根梨木削成的棍杖,乡亲们递给老寿一袋炒得喷鼻香的小麦面,说道:“好老寿,你可要把咱的老甘找回来呀!”
老寿接受了委托,告辞了乡亲,直往西边的大山奔去。
山哪!好高哦!老寿却头也不抬,只顾一步一步往上攀。他知道,山高望不见顶,可是走是能走到顶的。只要这么一步一步登上去,登上去。这山哪!好险哦!岌岌的悬崖,沉沉的深渊,怪石流沙,没有现成的路。但是老寿目不旁顾。他知道,只要脚底下踩得稳稳的,就摔不死人。他翻过一架山,又有一架更高的山,翻过更高的山,还有更高更高的山。这山哪!多深哦!没有人迹,也没有战争的烽烟。这里有的是奇寒,大苍雪,冷风,还有山石上的冰凌。为找老甘他披着霜雪,涉过溪流,踏破了山鞋,挂破了衣裳,为找老甘,他终于爬到了山巅上。望望山那边,跟他来的路上一样,是一片苍苍莽莽的大地,伸展开去,似乎无垠无极。这上哪里去找?这上哪里去寻?老寿张开双臂,从肺腑里发出一声呼号:“老甘哪!回来呀!咱有话对你说,咱有事跟你商量!”
“……老甘……老甘……回来……回来……商量……商量……”荒山深峪里的回声,也似乎在帮他寻找,一递一声地把声音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回来呀!跟咱同患难的人!回来呀!为咱受煎熬的人!回来啊!咱们党的光荣!回来啊!咱们胜利的保证!”老寿嘶声地喊着,回声也以加倍宏大的声音响应起来:
“回来啊……党的光荣……回来啊……胜利的保证……”……雪又密密地飘落下来,把老寿来的足迹掩盖了,把老寿要去的路,铺垫得厚厚的,洁白然而难行。
几天以后,老寿疲惫地回来了。他没有找到老甘,不过已打听到了他的下落。有人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老甘哪!他不在大山的那一边,他在一个最美的地方。那里的山上树成林,那里的山腰上,茶园果园成片,那里山下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哪里最美,哪里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老寿心里有了底,准备回来把吃空了的干粮袋,重新装满。换去磨烂了的鞋,歇息走乏了的腿,然后再出发去找。可是当他刚刚走到村边,就遇上了敌机的扫射,他前后左右的土,都被打得噗噗直响,村里烟火冲天,老寿知道不好,便猫着腰,一口气奔进村里。果然,队里的粮仓中了弹。
真金哪怕烈火烧,老寿大喊了一声:“救粮仓要紧。”就一个鹞子翻身,从倒塌的墙上,翻进了火焰直蹿的仓库。可是大家一进尘烟弥漫的仓库,都愣了。原来仓库里空空荡荡,既没有重重叠叠的粮袋,也没有大大小小的粮囤,只有靠墙放着几个口袋,插的标签上写明是各式种子。当大家拎着出来的时候,房梁屋顶就一齐倒了下来。
打仗怕的就是粮尽弹绝。仓库的底一露馅,大伙儿心里立时坠上了千斤石。就在这当儿,老寿报告了老甘的下落,同时老韩也跑来说,情况有了变化,敌人在附近降下了伞兵。于是当场大家一齐声地推老寿带队,决定一起去找老甘,带上骡马、牛羊,愿跟老甘一起上山,一起钻洞,一起抗敌,一起胜利。决定以后,各自回去准备,约定半夜以老寿的牛角号为准,一起动身起程。
老寿回到家里,打好了背包,换好了鞋,把干枣灌进干粮袋,当一切准备停当的时候,忽然有人轻轻叩了三下门。
啊!这不是老甘吗?他就是这么敲门的,难道真把他给盼来了?老寿赶紧拔栓开门,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进来的却是甘书记,他蓬乱着头,身上又是雪又是泥,没一个跟随的人,手里捏着一条空空的干粮袋,一进来就把门关上,气喘吁吁地说道:“后面有人朝我放枪!”
“胡说!你动摇军心。”老寿威严地说道。
“是真的。我跟你们一起行动吧!我不能一个人走。”
“这得问问大伙儿。”
“胡说!我是你们的领导。”
“这也得问问大伙儿。”老寿认准了一个理,而且竟都说出来了。他自己都觉着奇怪,自己的胆子怎么会这么大。
“谁都知道我是个领导干部,只有反党分子才不承认。我这是好意才提醒你这些话。快给我装上干粮,我带领你们行动。”甘书记说着就递上了那条空粮袋。
“我没有粮食。”老寿决断地说。
“哼!看你那粮袋鼓鼓地,还说没有?”甘书记冷笑一声,说,“不装也不要紧。我是干部,有你们吃的,就有我的一份。”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晃了晃,说,“这是有文的,规定的。”
“有文!有文也没有粮食给你吃。我这是干枣。”
“干枣就干枣。”说着,他就张开了袋口来接。
老寿气得正要爆发,忽然响起了砰啪两下震耳的声音。这是啥!
七、这不是结尾
冲天炮一个接一个的蹿上了半空,还夹着一挂一挂的小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爷爷,爷爷!”孙儿摇着老寿,兴高采烈地报告说:“咱大队炼出钢来啦!用坩埚炼出来的。快去看呀!”老寿努力睁大朦胧的眼睛,茫然地说道:“炼钢?谁炼钢?那,那老甘呢?仗不打啦……”“你说啥呀!爷爷。我说咱大队自己炼出钢来啦!有了钢,咱就可以造拖拉机了。”
“哦!拖拉机……”老寿想起很早很早以前,老甘是说过耕地不用牛的。
“拖拉机,那敢情好!可是……”可是老寿又觉得自己种了一辈子庄稼,如今又要去炼钢,又要造拖拉机,他更加迷惘起来。全白了的长眉下面,眼睛又朦胧地合了起来。慢慢地,从他那合起的眼睛里,迸出了两颗混浊的泪水。他还想在梦幻中去找回那威武雄壮的故事来,但现在连这也隐遁了。他依然是一块背时的石头,被人搬到了路边的一块绊脚的石头。
“对呀,为什么不真的找老甘去?”老寿猛然睁大了眼睛,醒悟过来,“我找老甘去。跟他说说去。他会告诉我,这是咋回事,这到底是谁背了时!”老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出村去……
结尾于一九七九年元月,老寿老甘重逢之时,互诉衷肠之际。奋斗,寻求多少年的理想,多少年,多少代价啊!终于付于实现之年,中国人民大喜,大幸,大干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