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革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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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乡场上/何士光(1)

在我们梨花屯乡场,这条乌蒙山乡里的小街上,冯幺爸,这个四十多岁的、高高大大的汉子,是一个出了名的醉鬼,一个破产了的、顶没价值的庄稼人。这些年来,只有鬼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是怎样过来的,在乡场上不值一提。现在呢,却不知道被人把他从哪儿找来,咧着嘴笑着,站在两个女人的中间,等候大队支书问话,为两个女人的纠纷作见证,一时间变得像一个宝贝似的,这就引人好笑得不行!

“冯幺爸!刚才,吃早饭——就是小学放早学的时候,你是不是牵着牛从场口走过?”

支书曹福贵这样问。事情是在乡场上发生的,那么当然,找他这个支书也行,找乡场上的宋书记也行,裁决一回是应该的;但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明白,曹支书是偏袒罗二娘这一方的。别看这位年纪和冯幺爸不相上下的支书,也是一副庄稼人模样,穿着对襟衣裳,包着一圈白布帕,他呀,板眼深沉得很——梨花屯就这么一条一眼就能望穿的小街,人们在这儿聚族而居似的,谁还不清楚谁的底细?

冯幺爸眨着眼,伸手搔着乱蓬蓬的头发,像平时那样嬉皮笑脸的,说:“一条街上住着,吵哪样哟!”

人们哄的一声笑了。这时正逢早饭过后的一刻空闲,小小的街子上已聚着差不多半条街的人,好比一粒石子就能惊动一个水塘,搅乱那些仿佛一动不动的倒影一样,乡场上的一点点事情,都会引起大家的关心。这一半是因为街太小,事情往往说不定和自己有牵连,一半呢,乡场上可让人们一看的东西,也确实太少!这冯幺爸不明明在耍花招?他作证,就未必会是好见证!

“哎-你说,走过没有?”

“你是说……吃早饭?”

“放早饭学的时候!”

“唔,牵着牛?”

“是呀!”

他又伸手摸他的头,自己也不由得好笑起来,咧着那大嘴,好像他害羞,这就又引起一阵笑声。

这时候,他身旁那个矮胖的女人,就是罗二娘,冷笑起来了——她这是向着她对面那个瘦弱的女人来的,说:“冯幺爸,别人硬说你当时在场,全看见的呀!看见我罗家的人下贱,连别人两分钱的东西也眼红,该打……”

这女人一开口,冯幺爸带来的快活的气氛就淡薄了,大家又把事情记起来,变得烦闷。这些年来,一听见她的声音,人们的心里就像被雨水湿透了的、只留下包谷残梗的田野那样抑郁、寂寥。你看她那妇人家的样子,又邋遢又好笑是不是?三十多岁,头发和脸好像从来也没有洗过,两件灯芯绒衣裳迭着穿在一起,上面有好些油迹,换一个场合肯定要贻笑大方;但谁知道呢,在这儿,在梨花屯乡场上,她却仿佛一个贵妇人了,因为她男人是乡场上食品购销站的会计,是一个卖肉的……没有人相信那瘦弱的女人,或是她的娃儿,敢招惹这罗家。她男人任老大,在乡场的小学校里教书,是一位多年的、老实巴巴的民办教师,同罗家咋相比呢?大家才从乡场上那些凄凉的日子里过来,都知道这小街上的宠辱对这两个女人是怎样的不同——这虽说像噩梦一样怪诞,却又如石头一样真实——知道明明是罗二娘在欺侮人,因此都为任老大女人不平和担心……“请你说一句好话,冯幺爸!我那娃儿,实在是没有……”

任老大女人怯生生地望着冯幺爸,恳求他。苦命的女人嫁给一个教书的,在乡场上从来都做不起人。一身衣裳,就和她家那间愁苦地立在场口的房子一样,总是补缀不尽;一张脸也憔悴得只见一个尖尖的下巴,和着一双黯淡无光的大眼睛。她从来就孱弱,本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牵扯冯幺爸的。

罗二娘一下子就把话接过来了:“没有!没有把人打够是不是?我罗家的娃儿,在这街上就抬不起头……呸!除非狗都不啃骨头了,还差不多!你呀,你差得远……”

她早就这样在任老大家门前骂了半天。这个女人一天若是不骂街,就好像失了体面。她要任老大女人领娃娃去找乡场上那个医生,去开处方,去付药费,要是在梨花屯医不好,就上县城,上地区,上省!她那妇人家的心肠,是动辄就要整治人。这不能说不毒辣。果真这样,事情就大了,穷女人咋经得起?

“吵,是吵不出一个名堂来的,罗二娘!”曹支书止住了她,不慌不忙地说。他当然比罗二娘有算计。他说:“既然任老大家说冯幺爸在场,就还是让冯幺爸来说;事情搞清楚了,解决起来就容易了。冯幺爸,你说!”“今天早上呢,”冯幺爸有些慌了,说,“我倒是在犁田……今年是责任田!”

他又咧了咧嘴,想笑,但没有笑出来。

看样子,他当时是在场的,他是不敢说。本来,作为一个庄稼人,这些年来,撇开表面的恭维不说,在这乡场上就低人一等,他呢,偏偏又还比谁都更无出息。他有女人,有大小六个娃儿,做活路却不在意。“做哪样哟!”他惯常是摇头晃脑地说,“做,不做,还不是差不多?就收那么几颗,不够鸦雀啄的;除了这样粮,又除那样粮,到头来还不是和我冯幺爸一样精打光?”他无心做活路,又没别的手艺,猪儿生意啦,赶场天转手倒卖啦,他不仅没有本钱,还说那是“伤天害理”。到秋天,分了那么一点点,他还要卖这么一升两升,打一斤酒,分一半猪杂碎,大醉酩酊地喝一回。“怎么?”他反问规劝他的人说,“只有你们才行?我冯幺爸就不是人,只该喝清水?”一醉,就唏唏嘘嘘地哭,醒了,又依旧嬉皮笑脸的。还不到春天,就缠着曹支书要回销粮,以后呢,就涎着脸找人接济,借半升包谷,或是一碗碎米。他给你跑腿,给你抬病人,比方罗二娘家请客的时候,他就去搬桌凳,然后就在那儿吃一顿。他要伸手,要求告人,他咋敢随便得罪人呢?罗二娘这尊神,他得罪不起;但要害任老大这样可怜的人,一个人若不是丧尽天良,也就未必忍心。一时间,你叫他选哪一头好呢?

“你在,就说你在。”曹支书正告他说,“如若不在,就说不在!”

“我……倒是犁田回来……”

“哟,冯幺爸,”罗二娘叫起来,“你真在?那就好得很!你说,你真看见了?真像任家说的那样?”

冯幺爸其实还没有说他在,这罗二娘就受不住了,一步向冯幺爸逼过来。她才不相信这个冯幺爸敢不站在她这一边呢!在她眼里,冯幺爸在乡场上不过像一条狗,只有朝她摇尾巴的份。有一次,给了他一挂猪肠子,他不是半夜三更也肯下乡去扶她喝醉了酒的男人?冷天不是她亲自打发人去找他来的?慢说只是要他打一回圆场,就是要他去咬人,也不过是几斤骨头的生意——安排一个娃儿进工厂,不也才半条猪的买卖?这个冯幺爸算老几呢?

冯幺爸忙说:“我是说……”

……哎,他确实是不敢说,这多叫人烦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