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闪电窗(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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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陆小姐花园诵经 (1)

岂不念大节,生死还系之。

丈夫有百行,女子戒路歧。

自昔彤管风,纪载皆蛾眉。

这第二回,该直接了林孝廉,为甚撇了他,反讲那小姐,只恐囫囵说了,看得不清楚,待我慢慢的逐节分出头路来,与看官们听。

话说陆信被火烧这一次,内囊里的东西一毫不曾损漏。到了次日,烧了平安纸,请过那班焦头烂额的宾客,就去买砖瓦木料,叫些人工,把火场打扫干净。不上半个月,依旧造起厅房门屋来,花园内比前次又收拾得齐整了些,这也是大人家做事,手头便当,能勾称心称意。那陆信终日看这些油漆匠在那里灰布屏门厅柱,忽见一个人走进来,叫声:“老先生”。陆信看一看,原来是当初替女儿说亲的原媒人。他是个清客,姓顾,混名叫做小心。两个人作了揖,顾小心道:“老先生前日着实受惊了,晚生因同一个大老在湖上住了一个月,来迟了,不曾问侯得,不要见怪。”陆信道:“说那里话。”坐了半会,讲了些闲话,只见顾小心口里龃龃龌龌,像个欲言不言的光景。

陆信只认做他要借贷些的模样,便问道:“兄有何事见教?”顾小心又迟疑了一刻,才说道:“这件事是关系老先生家门风的,晚生又解说不来,踌蹰了几日,才敢过来讲。”陆信变了色道:“是什么事?”顾小心道:“前日宅上被火的那一夜,令爱小姐曾出去躲么?”陆信道:“这是有的。”顾小心道:“贵亲家沈太爷可笑之极,就为了这件事不快活。”陆信笑道:“依我的亲家说,烧死了小女才好么?”顾小心道:“我也是这样讲,贵亲家太古板的狠,说是做闺女的,怎么精光的跑上客人船里去?况且我们苏州人的口嘴是极尖醉刻薄的,平时还要将无作有,恐怕这件事倡扬开去,他的令郎不好做人,所以叫晚生送过庚帖来,岂不大好笑么?”陆信听得气晕在椅子上,半日说不出话来。小厮急急的取了些滚汤,灌下几口。陆信叹口气道:“罢了,我就将行过的财礼都退与他去,只是误了我女儿的终身,怕上天也不肯宥他。”说罢便走了进去。顾小心也随后去了。正是:

浮去纵来往,太昊原空明。

话说小姐见花园重新修盖了,他要同陈佛娘周围看一看。看到一颗大松树下,却起了个小亭子,上面新悬一个扁,书着“天籁亭。”小姐便同陈佛娘进这亭子里坐了。只听那松树刮将起来,就像虎啸的一般,又像千万丈的瀑布倒冲下来。陈佛娘道:“前日失火,还喜不曾烧坏了这棵树,况且是你父亲极欣赏的。”小姐道:“若去了这棵树,园内的景致一毫也没了。”陈佛娘道:“是便是这样讲,要像前日失火的时候,顾了自家的性命也便勾了,那个想到这颗树上。”小姐道:“前夜亏师娘在书房里,可不吓坏么?”陈佛娘道:“我老人家那里走得动,亏你女儿家从不曾认得路的,倒这样撇脱。”小姐道:“我那夜还在梦里,只道是火烧到面前来了,急急走出后园门,又没处去躲,却跳在一个船上。那船上的客人不像我们本地的口声,他听见是个落难的女子,便叫我拿被来遮了,自家却立在露天,你说那里有这样好人?”陈佛娘道:“这还是个读书的,不是做生意的人。你可晓得他姓甚么?”小姐道:“我那里好问他。”

正说话间,只听得亭子外的一个丫头大惊小怪的喊道:“松顶上有人打十番哩!”小姐喝道:“这样胡说!连松声也听不出来。”那丫头又喊道:“松顶上有人吃酒哩!却又猜拳行令哩!”小姐道:“这丫头疯了!”便同陈佛娘立起身,走出亭子来。不知甚么东西“忽喇喇”的一声,正打在两个人头上,又不觉得疼。用手去摸摸,却是些荔枝、龙眼、瓜子、核桃的壳儿,纷纷的落将下来。陈佛娘道:“这也奇了。”小姐道:“想是松鼠吃残了,被风刮下来的。”陈佛娘道:“为甚刚刚的打在我们头上?”丫头道:“我原看见有人吃酒,若是我说荒,怎得这许多果子壳儿?”小姐望望松顶上,又不见些动静,骂了这丫头几句,便同陈佛娘回到书房里。见那阎奶妈也跟了进来,叫声:“小姐,老爷说,问小姐要那沈举人家里当初下定的金簪子、金镯、金丁香、金戒指四件东西儿哩。”陈佛娘问道:“要他做甚么?”阎奶妈道:“我也不晓得。”小姐便取了,叫他拿去。早又捧了夜饭来,大家吃完了,又讲了些家常话儿。

陈佛娘才回房去,正要收拾睡觉,那阎奶妈又慌慌张张的跑了来,对着陈佛娘道:“你说方才老爷要那礼物去做甚么?原来是沈举人家来退亲哩!”陈佛娘惊讶道:“从小儿定的,那里有这话?”阎奶妈道:“千真万真的,他说是小姐精光的跑到客人船上去,那里保得没有差池?故此来退亲。”又叮嘱道:“你老人家不要就替小姐说,恐怕小姐寻起短见来。”说罢就出房去了。陈佛娘也便上床,想道:“这件事却怎么处?小姐便是冰清玉洁的,那个肯谅他?不知是甚人伤天理的,走去报这一个信?”陈佛娘反反覆覆了半夜,再也睡不着。

忽见房门“呀”的一声开了,陈佛娘问“是那个”,又没人答应。只得裹着被坐起来,挑开帐子望望外面,像有人走动说话的一般。陈佛娘道:“这样夜深,他家里丫头们还不睡觉。”思量要唤个人来关房门,却见三个带纱帽、穿圆领的,只好有三尺多长,走进来便坐了。一个带长纱帽的嚷道:“这是我的姻缘,你怎么硬夺了去?”那一个带大翅纱帽的道:“那见得是你的姻缘?你不要恃强了!”两个嚷做一团。亏了那侧坐带矮纱帽的劝道:“你们不要伤了和气,一递一夜何如?至于我,但凭尊意罢了。”用手指着那大翅纱帽的道:“今夜且便宜了你。”那带大翅纱帽的手舞足蹈了一回,才一齐走出房门。

陈佛娘把胆都吓破了,要起来到小姐房里去,心中又怕得紧,只得勉强在被里捱着。又见一个大蓬头的,还不上三尺长、只有两只大脚却没得腿,抱了许多毡条褥子被来,就铺在地下。那带大翅纱帽的,却换了个匾巾儿,搂着个妇人来睡觉。听得“乒乒乓乓”响起来,床都摇动了,像个干事的光景。又听得那妇人口中有些咿咿唔唔的,像个痛楚不胜的光景。迟了一会,又听得“唧唧咂咂”的,像个渐入佳境的光景。再听了一会,只见不动了。陈佛娘起初还着实害怕,及至听了这些光景,那害怕的念头早忘却了一半。大着胆揭开帐子喝道:“甚么东西,在我房里作怪!”再喝一声,只见一个妇人一骨碌爬起来,冒冒失失的道:“我怎么睡在这里?”陈佛娘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丫头芸香。便问道:“你怎么睡在我这地板上?”芸香道:“连我也不晓得,好端端的同着书带一块儿睡,却是那松树顶上那些打十番吃酒的人把我扛了来。”陈佛娘道:“都是你这惹邪的,带累我受这一夜的惊吓。罢罢,园里出了妖怪,我且辞了,回家去住住。”陈佛娘便穿起衣服下床来。那芸香觉得有些狼狈的模样,连路也走不稳,一步一步的扶着壁扭出来。正是:

春水一何急,落花空自羞。

馀红狼狈甚,不向御沟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