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溶溶,碧窗斜映天将晓。鹊声频报,深院花开了。
若个名花,难比墙头草。谁厮闹?狂蜂浪蝶,偏领春光早。
右调整《点绛唇》
话说林孝廉的船才离了扬州,到京还有三千多里,路上正好行哩。我且不提。
却说那邬云汉三个举人,早早的到了北京,寻一个下处,住在烂面胡同姓花的家里。他们三个终日拿林孝廉做笑话,说他“走了几科的老举人,还不晓得出路。雇了一只破船,银子又交足了,此时在丹徒修船,又不知勒+他多少银子,一路上正好受气哩,那得如我们自自在在的,预先到了京里。”又说道:“举人做老了,便是滞货,不独文章没有气色,走出来连鬼也要斯负的。听见在苏州的时节,船家说避火这一夜,不知那里一个女子躲在他船上来,被那家寻着了,反讨一场臭骂,可不是滞货么?”三人谈笑不已,把文章都丢在脑后。
一日,邬云汉出去拜甚亲戚,只有钱鹤举、胡有容在寓中,两个疯头疯脑,说,说卵,笑在一堆。只见屏门后露着一条缝儿,影影的像个人在那里听话。钱鹤举无心中一瞧,只见门槛下放出一只小红鞋尖儿,往上偷看,却是雪白的一个粉面,簇黑的一个油头。看见有人瞧他,倒把门儿开大了,做出许多身段来。钱鹤举魂不附体。一双眼睛滴溜溜只管估上估下,连胡有容替他说话,也是两三句答应不出一句的。忽听得里面叫声:“小三汉醒了,快抱他起来!”那女子还丢了几个眼色,才跑了进去。钱鹤举慌忙赶到门缝边张个不了。那胡有容近觑了两只眼,走向钱鹤举背后,拍着肩头道:“有好处带挈我看看。”钱鹤举吃了一惊,道:“没相干,我偶然看他里面的房子。
”胡有容也把眼睛贴在门缝边张了半会,不见甚么动静,走开来指着钱鹤举骂道:“你若看见好女人不对我说,叫你烂落眼眶!”钱鹤举道:“你这近觑眼,连自身下半截也认不真,还要看甚么女人!”只见邬云汉带着一个披头发的小官进来,他两个才住了口。你道这披头发的小官是那里来的?原来邬云汉去拜他的表兄,姓李讳鹏扬,现做通政司的。这小官是个清唱,叫做苏阿宝,时常在通政司衙门里答应。那李通政是福建人,惯好这件事的,苏阿宝也每每沾他些恩惠。不知怎么被邬云汉看见了,就拉了来。钱鹤举先晓得了,打着乡谈对邬云流说道:“这样好东西,不许一个人独受用的。”胡有容听见这句话,着实去看那苏阿宝,还不晓得他是男人是女人。看了半日,也笑起来,打着乡谈说道:“钱年兄有了水路的妙人,邬年兄又有了旱路的妙人,只若恼了我老胡一个。”邬云汉不晓得那里帐,便问道:“钱年兄的妙人在那里?”胡有容道:“你只问钱年兄就晓得了。”钱鹤举道:“不要采他,惯会说这样瞎话。”
苏阿宝听了他们乡谈,一些也不知,便说道:“爷们讲的甚么?也让小的得知一得知。”邬云汉道:“正是,我们从此不许打乡谈,若有那个打乡谈,罚他十钟酒。”随即叫小厮买些熟菜,摆了一桌,大家四面坐了,猜拳行令,直闹到夜才散。邬云汉定要拉苏阿宝过宿,苏阿宝苦苦推辞。钱鹤举、胡有容两个从旁帮衬道:“我们寓中是没有闲杂人来的,便在这里吃一夜酒有何妨?况且我们这邬年兄是此道中极在行的,替他相与也还有趣,何苦这等要去?”苏阿宝拉了邬云汉在旁边悄悄的耳语道:“爷们同寓的人多,我不便在此。待我回去。迟一两日来接爷在我舍下,去了心愿,今且放了我。”邬云汉倒替他解说道:“苏兄今夜有事,待他去罢。”钱鹤举道:“想是方才订下佳期了。”胡有容道:“邬年兄自家说人情,我们也随他去罢。”苏阿宝又向各位称谢了才去。世上爱男风的,有首《桂枝儿》道得好:
论风流,也只差前后。走前门,一道深沟,拖浆带水情难凑。女的又气苦,男的又易丢。寻一个后门,哥哥倒好藏些丑。
且说邬云汉被苏阿宝一句了心愿的话,直钻到心窝里,不知怎么摆布才好,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钱鹤举又绕着厅柱走来走去,心中却想着那门缝里的女人。倒是那胡有容笑道:“你们两个每夜说也有,笑也有,兴头也有,于今像个泥塑木雕的,连口也不开,声也不出。罢,我自去睡了,让你们好想心事的。”他们两个见胡有容先去睡了,也随后都上了床。独是胡有容心上没事,见了枕头就动天动地的打起鼾来。那邬云汉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难过。想到妙处,不觉虚火动了,厥物直竖起来,要勒个罐儿,又恐污了被,忙叫他身边一个三十多岁、奇麻极丑的秃小厮来应急。
又怕惊动了众人,低声叫道:“秃小厮,拿夜壶来!”秃小厮又恋了热被窝,不肯起来,回道:“夜壶在上边床脚下。”邬云汉着了急,道:“我摸不着,你快起来拿与我。”秃小厮挨了半会,才起身披了衣服,说道:“夜壶端端正正的在原旧所在,是我倒干净了拿进来的,难道那个移动了不成?”邬云汉骂道:“奴才,尿急了!”秃小厮才摸着墙走来,邬云汉又骂道:“快些拿来,尿急了!”秃小厮摸到床面前道:“原在这里,又要我起来。”邬云汉两手就把秃小厮抱到床上,秃小厮还知窍,悄悄的道:“待我且放了夜壶。”邬云汉也不按纪律,寻着门路就插了进去。那晓得秃小厮竟是惯家,微微的也学妇人哼将起来,早惊动了那一位有心事的钱鹤举。他自从上床,也再不曾合眼,腹中打了无数的草稿,道是那女人怎么见了我反露出身子来,分明是要我看他。
临进去怎么丢眼色,分明是他看上了我。摹拟了一回,又辗转了一回。忽又听得邬云汉叫秃小厮拿夜壶,只道他自家摸不着,要秃小厮寻与他。及于听见秃小厮哼将起来,他便忍笑不住,反坐起来听一听。只见秃小厮对邬云汉说道:“别人都有羊皮袄,我却没有,爷明日也要买一件与我。”邬云汉道:“我明日替你买。”钱鹤举笑得肚里几乎痛了,不觉咳了一声,秃小厮才轻脚轻手的回到自家铺上去睡。钱鹤举也听得不耐烦,竟自睡着了。正是:
联床懒听梆声,独被苦撑伞柄。
到得清晨,胡有容先起来,邬云汉也起来了,独有钱鹤举还浓浓的好睡。胡有容揭开帐子道:“日色晒到肚皮上,也不想起来吃饭么?”钱鹤举揉一揉眼道:“反是五更天,这一觉睡得甜。”胡有容道:“你夜间可曾做个好梦?”钱鹤举道:“我不曾做好梦,倒是邬年兄做一个好梦了。”胡有容道:“同被睡觉,各人做梦,你怎么晓得邬年兄的?”钱鹤举只是笑,再不做声。胡有容越问,钱鹤举越笑。胡有容道:“你这一笑,又不知笑出甚么故事来了?”钱鹤举穿起衣服来,只见秃小厮捧进面汤,钱鹤举道:“秃管家,你为甚么怕冷?”秃小厮道:“我们在家里,此时只好穿单衣服,不晓得到了北京,着上绵袄还是缩缩抖的。”钱鹤举道:“你不该怕冷,爷替你买羊皮袄哩。”秃子掩着面笑了跑出去。胡有容道:“这秃子平日极村,今日为甚害起羞来?这又奇了。”只见邬云汉走进来说道:“我们间壁的店里,羊肉极好,我叫他下羊肉面来吃哩。”胡有容道:“羊肉绝妙,是极补肾的。”钱鹤举道:“邬年兄正要补肾哩。”邬云汉只认做有了苏阿宝,他来取笑的意思。
三个吃了面,又吃了几钟漱口酒。忽听见门前打锣响,一齐走了出来,却是跑马走索的妇人在那里卖解。一个妇人来凑钱,到了邬云汉众人面前道:“爷们要大大的出个采。”邬云汉叫小厮取了几百钱赏他。看到热闹处,大家连声喝采。邬云汉道:“这样打得倒老虎的妇人,盘旋如意,就像浑身没有骨头的,想他到了床上,不知怎么会做事哩。”胡有容道:“妇人虽然要会做事,也要本质好,像他们这件东西,扭来扭去,夹得稀臭。况且卖解,又要用着下部气力,竖起两只脚来,那件东西不知开着多大口哩,有甚么好处!”钱鹤举道:“俗语说得好:若要妇人好厥物,除非遇着瞎与秃。
”邬云汉道:“你又是荒唐之言了,同那瞎婆子干事,干到快活头上,他把两只眼白翻了,可不吓坏人么?至若妇女动人处,全在头上,男人闻见他那一种油香,就要起了淫念。倘搂着一个秃头,便有泼天的意兴也冰冷了。”钱鹤举接口道:“这样说来,妇人秃的不好,倒是男风要秃的了。”邬云汉红了脸,才晓得他是取笑夜来的光景。钱鹤举拍着掌笑个不了,胡有容道:“我猜着了,想是邬年兄同秃小厮有一手儿的。”钱鹤举连赞道:“胡年兄有悟性。”邬云汉道:“许多人立在这边,你们也不顾体统,胡乱取笑。”说罢便走,钱鹤举也跟了进来。只见昨日看见的女子躲不及,忙闪在门背后去。钱鹤举见他穿一领玄色袄子,映着那粉面,越发波俏了,懊恨道:“我若晓得他在门前,看甚么跑马走索的妇人?若早回过头来,也还饱看一会,毕竟是我没造化。”心中着急,眼内又出水,只见那女子往旁边一个小门里进去了。
只因月貌花容,生得可人可意。
引动心猿意马,教他不死不生。